他身上只有脑袋是大的,脑门宽大又高,据说里面装满了诗和梦想。当红卫兵前,他是县一中蓝天诗社社长3,当然是诗人。作为向往蓝天的诗人,可能也是因为个子不高吧,他走路总抬着头,望着天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上嘴唇留着一道胡髭,毛茸茸的,黑得油亮,像抹了油,让人联想到他是诗人。其次,他笑起来嘴形蛮好看,露出一口大白牙。但是他很少笑,据说只有照镜子时才笑。
胡司令多次在会上强调,我们村子大,历史深,恶势力强,山上有寺,村口有庙,还有老祠堂、老军屯、老牌坊,解放前国民党军队驻扎过,阶级斗争形势尤为严峻复杂,要求全体红卫兵做好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甘于吃苦,敢于斗争,充分调动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积极性,把全村所有阶级敌人从犄角旮旯里揪起来,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
大人很怪的,平时总教育我们要诚实,讲真话,不能撒谎,自己却经常鬼话连篇。
不一会儿他昂起头,举目,整装,阔步走到台前,威风凛然地抹一把汗,使劲睁大眼睛,开始对台下慷慨激昂,其形其状,其激越的声音,比系在腰间的武装带威严,比箍在臂上的红袖章红烈,看着令人振奋,听着令人沸腾。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我们的,明天是我们的,我们是世界的主人。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无情,就是斗争,就是撕开敌人的伪装,亮出他们丑恶的灵魂。
上校在抽搐,在龇牙,在咧嘴,在流血,分明打在他身上。他一定痛得很,但就是不叫、不哼、不啊、不呻、不吟,死也不吱声,那样子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好像他是一个稻草人。但仔细看,看着他的眼睛,又和稻草人完全不一样,那双眼睛会放光、发亮,打一下,亮一下,射出一道光,黑暗中,像猫的眼睛。
我觉得我不是跑去学校的,而是飞去的,飞翔的翅膀就插在额头上,父亲亲过的那个地方。我从没有想到被父亲亲一口会这么神奇,那地方一直热辣辣的,肿的,胀的,像长着什么——兴许就是翅膀吧。当见到表哥时,我感到心脏像只青蛙一样已跳到喉咙口,要跳出来——我担心他告诉我胡司令没走,好像这样就对不起父亲的那一口亲。
事后我了解到,他们没走,这会儿正在食堂厨房升火煮肉,为丰盛的夜宵忙碌。胡司令他们在这里天天熬夜,当然要吃夜宵,现在司令不在,他们要趁机尝尝司令的待遇:开会、审人、吃夜宵。为此,小瞎子威逼一个地主婆送来一挂腌肉和一袋笋干,肉钳子从家里偷来一大茶缸土烧酒,准备审完上校后好好庆祝一下。
人言可畏,人心叵测。有些人的心是黑的,存心用来害人的,有些人的嘴是专门长来放屁造谣的。
冬天,溪流瘦弱得病恹恹的,但一开春,溪水便一夜夜涨,到夏天甚至经常发洪水,湍急的溪流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毛竹、各种庄稼,浩浩荡荡奔腾着;奔走不了几公里,汇入富春江。如果富春江发洪水,江水倒灌,溪水就会越过溪坎,顺着弄堂,挨家挨户乱串门。
上校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跟我心目中的上校完全不一样,颠倒不像!黑白不像!我心中只有一个上校,腰笔挺,大嗓门,风趣爽朗,胆大勇敢,天塌下来都不怕。即使给我一百个上校,我也想象不到这个样子的上校:这么伤心的样子!这么委屈的样子!这么狼狈的样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