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径先生临走前,将几个得意门生叫来,跟他们倾述。老先生说:“衣冠之耻,有甚于此乎?这不是我一人的耻辱,是天下读书人的共同耻辱!”老先生又说:“像我们这样的读书人,但于举业上下功夫。法章成例一概不知,做官全靠手下的这帮胥吏。可这些胥吏,即不以圣贤书为晋身之道,便眼里只剩金钱的来路。无廉耻,无顾忌。往往将本部堂官架空,好一行他们的私志。本朝向有与胥吏共天下之说,国家权柄,可说有一半掌握在他们之手。长此以往,社稷堪忧。”
老先生详细地跟他的门生讲述他这次栽的跟头,将胥吏中的那个“柳祖”说得咬牙切齿。这个柳承宗,心机之深,筹算之精,当今少有匹敌。手下那帮徒子徒孙,在各大衙门办差,对其是惟命是从。他要办一件事,怕是比军机处的几位中堂都要来得快速。各部堂官要办的事,那些胥吏还会这样那样推诿,柳承宗要办的事,那是立马便办。就拿这次老先生钻的局来说,绝非一个户部里的胥吏所能单独做成,牵扯到其他四部,其中的关系,千头万绪,盘根错节,已俨然一个地下王国。那柳承宗,和一字并肩王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能除掉这个柳承宗,国家纲纪就拿捏在这帮胥吏的手上,官要如何做已由不得官员,而是在他们胥吏的眼色之下了。”三径先生声色俱厉地说。当然他仍然不悔此前对柳承宗的当面羞辱。
座师的痛心疾首,当时给庞蕴非常大的震撼。他本来入仕后跟入仕前一样,自诩为一个闲人。每日读书访友,逍遥自在。座师这一番遭遇,让他惕然而惊,如遭棒喝。从此,他将诗书藏起,研读起了律例,同时对柳承宗的来历暗中做了些访查。两年之后,他可循例外放。吏部堂官跟他家有些渊源,他找到吏部尚书,要求到郦城来做知县。见他放着好好的在京前程不要,自请去地方小县为官,尚书劝他三思,庞蕴执意要去,尚书作为庞家老门生只得同意,帮他调任郦城。
郦城是柳承宗的老家,虽然他退休后并没有回来,不过,他在那里的影响之大,就和他在那一样。另外,庞蕴从某个渠道得知,柳承宗欲将衣钵传给他的侄女婿魏吉夫,为此,魏吉夫特意犯下一点差错,然后被开。他就是为全面接收柳承宗的地下王国做准备。
所以,庞蕴一到郦城,接到妙象的状纸时,心中的波澜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柳氏诈死坐实,则路氏诈死也可顺理坐实,从而可牵扯到魏吉夫。诈死在清律中是流罪,柳氏的诈死非常蹊跷,如果再能牵扯上别的什么罪行,那问斩还是有谱的。只要打掉魏吉夫,那柳承宗的地下王国便失去一有生力量。甚至,要是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线索的话,柳承宗被打掉也是可能的。
明天,陈阿鼠的状一告,无论如何都要借此开棺验尸。庞蕴暗下决心,只要棺木是空的,就能坐实柳氏诈死,坐实柳氏诈死,就能坐实陈阿鼠的证言,柳氏与外国人私奔,魏吉夫的罪就好定了。他在给三径先生的心中写道:“学生报师恩,雪师耻,申国纪,就在今天,便粉身碎骨,孤注一掷,亦所不惜。”
天色微明,庞蕴早早醒来。洗漱之后,就坐等陈阿鼠前来。突然,庞蕴想到一件事,赶紧将刑名师爷叫了过来,吩咐他带上几个人,骑快马前往七里堡鸭头潭,勘察一下柳氏的坟墓有没有盗洞。看过之后,留一个人在那看着,师爷再自己回来告知情况。
老仆人带上几个衙役走后,庞蕴吩咐,有人告状让他先在堂上候着,他带上钱谷师爷去粮仓巡查。
庞蕴不紧不慢地在粮仓巡查,每个粮囤都看过后,便吩咐在粮仓内的凉亭里摆上茶座,他和钱粮师爷坐下来喝茶。茶一喝,就到了午时。衙门里一时辰前早就有人前来禀告过,说有个叫陈阿鼠的人前来状告魏吉夫,按庞蕴的吩咐,衙役让他在签房候着。
刚过午时,刑名师爷头上冒着热气赶来,他在前往七里堡的时候,庞蕴就跟他约好,在县粮库见面。
“东翁,我勘察过了,柳氏坟墓三里之内,没有盗洞。”刑名师爷就着钱谷师爷的茶盅喝了口水,匀匀气,禀告道。
“这么说,如果陈阿鼠所说是实的话,那柳氏的坟墓里就应该是个空棺?”钱谷师爷兴奋地说。他和刑名师爷是庞蕴从京城直接带来的,为防止暗中受柳祖宋宗的控制,庞蕴多方证实了此两人与柳宋两派胥吏势力没有瓜葛才聘定他们。钱谷和刑名两个师爷是自己人,就保证了他在处理公事上要少受一半当地胥吏的掣肘。
“你们再想想,陈阿鼠有没有报假案的可能?”庞蕴又一次将这个问题提出,这是他最担心的一事了。
“不可能,这是关系到他掉脑袋的事,他敢胡说?”刑名师爷说道。
“对,那个陈阿鼠不像个能为谁去卖命的人,他不会报假案。”钱谷师爷也附和着说。
“那好,咱们现在就上堂去。那个陈阿鼠这时也该等得不耐烦了。”庞蕴说道,他站起身,一旁候着的衙役已经一叠声地吆喝着备轿了。
回到县衙,衙役班头禀告说有人告状,在签房等着。庞蕴吩咐道:“升堂。”他整整官帽,大步流星地向公堂走去。在角门前,他碰上了林书吏,看起来他等了他很久。
“大人,卑职有一事禀告。”林书吏说。
庞蕴稍稍停下,等着听。
“签房里等着的那个告状的人,本来是个刁民。他与魏老爷有私仇,这次他来告魏老爷埋空棺,就是无稽之谈,纯属诬陷。还望大人多加留意。”林书吏说道。
庞蕴听到林书吏的话,心中为之一惊。他意料到胥吏们的神通,所以昨晚他为陈阿鼠安排了一个隐秘的住处,并吩咐班头暗中予以保护。这宅子是钱谷师爷以个人的名义买下来的,一直空在那里。陈阿鼠走之前,庞蕴再三嘱咐他不可将当晚说出的事再告诉别人。没想到,还是被林书吏他们打探到了。
“是不是诬陷,本官自有决断。”庞蕴说完,不顾林书吏还有话说,径直上了堂。
“大人,有人击鼓告状。”班头再次禀告。
“带告状之人上堂。”庞蕴吩咐道。
“带告状之人!”班头吆喝。
陈阿鼠上堂前,林书吏也上了堂,在公案侧旁的书案边坐下,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陈阿鼠上堂后,跪了下来。庞蕴瞅着他,良久问道:“堂下所跪何人?”陈阿鼠答道:“小人陈阿鼠。”庞蕴问道:“你击鼓喊冤,告的是何人?”陈阿鼠说:“小人要告的是本地缙绅魏吉夫,他谋划他的夫人诈死,私通外国人,必有图谋。实在罪大恶极,天理国法难容。小人曾亲眼目睹,激于义愤,不敢隐瞒。”随后,陈阿鼠就将他在鸭头潭所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当然,他隐瞒了自己用锹挖了两下柳氏的坟的事实,改成他在那些盗墓人把棺材放回去后,从新堆坟快要堆完时他咳嗽了一声,将那些外国人吓跑,留下一个大洞。
等到他说到魏吉夫看到坟堆上有挖洞但不敢取出棺材验看是不是坟被盗时,庞蕴一打惊堂木,喝道:“来人呀,将堂下此人拉出去,痛打二十大板!”陈阿鼠一叠声喊冤,道:“大人何故要打小人?”
“我问你,你看到柳氏在外国人那里复活,棺材里陪葬之物被外国人拿走,为何在次日不将看到的跟事主说清,反而推说自己什么也不曾知道?”庞蕴喝问。
“此事实在蹊跷,说出来几人会信?再说魏吉夫家大势大,他即有意包瞒此事,定会怪小人多嘴。小人怕是活不到今天。”陈阿鼠喊道。
“你怎么肯定魏吉夫对柳氏诈死事先知情并有意包瞒?定是诬陷无疑!”庞蕴喝道。
“魏吉夫看到她夫人的坟有被刨开的痕迹,却不肯起棺验看。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大人可传唤他们到堂对质。”陈阿鼠说。
“即便魏吉夫不肯为坟上有刨洞起棺验看,未始不是不愿让夫人暴尸,你从何断定他是为了包瞒?”庞蕴喝道。
“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开坟起棺验看,那座坟里埋着的,一定是个空棺!小人要是有一句错话,甘担重罪!”陈阿鼠指天发誓。
“好,来人,让他在供状上画押。”庞蕴就等他这句话,吩咐道。
林书吏将写好的供词拿起,走到陈阿鼠面前,抖着供状说:“你可看仔细了,这些话,有一句不实,你就是个死罪!”陈阿鼠说:“小人不识字,但我刚才所说,句句是实。”刑名师爷悄悄走到他们跟前,拿过状纸看了一遍,丢在陈阿鼠跟前,说声:“画押吧。”陈阿鼠看了看师爷,接过林书吏递来的笔,在状纸上画了个圈,接着按了个手印。
刑名师爷将状纸收起,庞蕴便按照陈阿鼠招供的当时在场的人名,一个一个传唤到堂,他们一个一个都承认了陈阿鼠所说的,柳氏坟墓有个刨洞,但魏吉夫不肯起棺验看的事实。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庞蕴倒多加了一份小心。
“传魏吉夫到堂。”庞蕴这时才下了这道命令。
“不劳公差,草民已侯堂多时。”从公堂下满站着的闻风而来观审的人群中,魏吉夫从容地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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