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蔡灯塔二十五岁。她静静地望向窗外万家灯火，头痛欲裂。过王三天的午休无眠几近将她逼到生理极限。她做了很多工作，讲了很多话，和很多人有了连接。她差点就相信，自己能够有无比光明的人生。可就在刚刚，她的一个演讲被批评得体无完肤，她的一份文档被指责无头无尾。可当这世界狠狠忽略她的汗水时，她却开始真正相信，自己即将开始无比光明的人生。
这一天，老板带她参加了酒席。觥筹交错之间，众人皆醉，唯她独醒。而也是众人清醒，唯有她熟睡。人们讨论着科技、人文，历史、商业。钱，房，车，和更多的钱，另一套房，以及下一代车。还有孩子，那些从小被四个人围着长大的小孩，那些一吃饭就四处乱跑的小孩，那些和保姆做斗争的小孩，而她心里想着的，还是那艘船。那艘船想必已然穿越马六甲海峡，正在一路向南。那个叫做乌鲁小船的女孩，想必正在甲板上望着星空，无比轻松。风穿过风帆，掀起她的头发。星星砸入大海，和她如海水般深邃清澈的眼睛。
是时候告别了，我的乌鲁小船。
蔡灯塔还在望着窗外，头依旧痛，可目光却愈加坚硬清晰。似乎过往很多次自以为是的“斩钉截铁”都是种自欺欺人，这一次，是要来真的了。从今往后，她想要成为一个有钱人。一颗坚硬的心，一个精于计算的头脑，一份人不负我我不负人的人格，一个人认为我我为人人的性情。她想一手遮天，她想征服众生。她想到那些酒桌上的男人听她的。她要比他们更会赚钱、更明白怎么带孩子。她能给他们所有人带来利益，也因远没有家庭的束缚，从而不会因为感情耽误判断。她会有一只狗，一只猫，或许会领养一个孩子--可能性很小。就假设只有猫狗：她会对它们很好，但不一定会很爱它们。她或许也会有男人，各式各样的。当然，如果时间不准许，或者实在碰不到性感的大脑，又或者某一天那种自命清高又莫名地烦扰起她，她宁可独自度过安静的夜晚。但她将永远也想不起那船，又或者当她的眼底又不知不觉泛起浪花，浪花上托着一艘前往地球尽头的远航船，她的心也不会再颤抖。她会祝愿那甲板上看星的乌鲁小船，但不过是出于礼貌。她会祝愿，也会告别。
程岸为她接了热水，为她按了太阳穴，她面无表情。她知道他还是个好男孩，也明白他的爱和他的笨拙一样珍贵，可她也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未来没有他。
她想起早一个时辰的对话，“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却还要陪着你等免费的出租车呢？为什么我不选择自费打车？为什么你不选择自费打车？为什么我要扛着这难受的一切，趴在这市中心麦当劳的桌子上，等待隔壁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的男人，为我打一辆免费的出租车。”
她是刻薄了，也是不知足了。可这件事就像一把打鸟的枪，一下炸飞她帽檐过眉的礼帽。这帽子守护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大脑。枪声一响，世界只剩黑白。
蔡灯塔女士依旧望着窗外。灯光一盏盏灭了，从对面楼的十八层，到隔壁楼的二十六楼。她回忆起前两天，她和程安趴在窗子上看鸭蛋黄般的红色落日。他们抱着彼此，惊声尖叫。她找来自己熟睡的猫，摇醒她，指着夕阳的余晖哈哈大笑。
“小黄，我爱你。”，她吻了她的猫，“小黄，我真的很爱你！”
“小黄，我也很爱你！”，程安也吻了他们的猫。
程安指着楼对面，“以后我们就买这里的房子。虽然偏，但是看日落很好。”
此时此刻的蔡灯塔女士回忆起这个镜头，依旧觉得程安这个傻男孩说得没错。这里看日落很好。她也想要这里的房子。不是一个，而是一栋，而是一栋栋。她可以去每一间屋子坐坐，从每一个窗子望出去，看看不同形状的日落和火烧云。可她想一个人去穿越这迷宫。不带程安，不带小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或许还爱着他们，以及他们和她相处的那些人间最美好的时光。可那是一份过时的爱。
就这样吧。再见，乌鲁小船。请驾驶那艘巨轮，离开我的心。
那一天，乌鲁小船二十五岁。她已经离开那艘船七七四十九天了，但阿洞还在她的脑海里跳跃。他的天使纹身，他粗壮的眉毛，他雪白的牙齿。那个突如其来的吻，那首美丽的诗。
那些天，他们简直成了船长的噩梦。他们拉着手穿越厨房，等出来时，彼此的衣服里都揣满了彼此喜欢吃的东西。他们每到一个城市，就会带一块当地的砖回来。阿洞说，要攒够一万零二百九十五块砖，他就要修一栋房子。然后他就要娶乌鲁小船回家。当然，他没头没尾的提议被小船彻底拒绝。乌鲁小船不需要婚姻--她很早就承认了这点。她也不需要玩伴。她只是需要一个阿洞。这一天，这一时，这一刻，这一秒的阿洞。但愿这样一个阿洞可以在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中留存得久远一点。
乌鲁小船感到彻骨的寒冷。这片被火烧尽的原始森林简直就像巨人的坟墓。那些雪白的、没有灵魂、直指天际的树干，简直就是直插天际的森森白骨。寒冷、孤独、恐惧此刻正在她心间冲撞。与此同时而来的，是一份有关阿洞的折磨人的思念，和一份值得铭记终生的激动和悸动。等她穿越这白骨森林，她将拥有更清澈的灵魂，更多的好品德。
这样想着，她甩甩头，决定暂时地不去想阿洞和他那一万多块砖。毕竟告别时，他没流一滴眼泪。在进入白骨森林前，他没来一封有关爱的信。纵然在几个月前他借给她的书里飞出来一张画。上面是一艘红白色帆船。船上用花体小写着“virgin”，点缀了黄蕊蓝花。那是他曾经口头承诺的，他要驾驶着把她带回家的船。
乌鲁小船的脚趾头踢到石头。眼泪泛上来。雪水渗入她的伤口。这不是第一次。她静等疼痛退潮，安静地望着天空。
另一个世界的蔡灯塔还好吗？她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吗？她那么才华横溢，又如此爱在人堆里出彩，意志力又无比坚定，毅力更是令人震惊，脑子里是数字搭建而成的摩天大厦，和色彩缝制成的巨幅裙摆。她不会不成才的。或许会偶尔软弱，但一定可以成才。
疼痛退潮了，乌鲁小船继续前进。前方，她遇到几个熊爪印，扣在泥土里，像是可爱的橡皮。树皮上也有几个熊抓痕。在这龟不下蛋的白骨森林，熊又是为了什么才停留呢？这样想着，远处一头巨大的美洲野牛正安静地望着她。狼可以吃熊。她想。她和这牛打了招呼，然后和它擦肩而过。
当晚，她到了第一家青年旅舍，喝了五欧元的豆子汤和四欧元的意大利面。庭院里挤着喝啤酒、嗑鹰嘴豆的人们。他们的脸都红扑扑的。乌鲁小船花两欧元租了个睡袋。她被安排在走廊。晚上九点，整个房子彻底地安静下来。乌鲁小船脱光了上身钻进睡袋。她的眼睛里只有黑暗，但余光里却似乎能隐约感知点令人雀跃的东西。
五个小时后，她从乱梦中醒来，穿上衣服，开始爬山。天还是很黑，但非常透亮。山石如烧饼肉渣般不住下落。她艰难前行，随风狂喊。风让她的呼喊绕过自己的耳朵去了远方。或许飞上一两周也能飞入阿洞的耳洞。
她的手套丢了。她想起十年前，她还被称之为“蔡灯塔”的时候。她爬山时也丢了一只手套。那手套是她的奶奶缝给她的。红色毛线手套。她心都碎了。这次，她也依旧难过，为十年前那只手套难过。再走着，冻僵的那只手再也把持不住山杖，整个人随同滑落的山石共同坠落。山杖卡入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她如一面人形旗帜，骄傲地在风中飘舞。
“啊！”，她大喊，“我真的好开心啊！”
远方的大海掀起巨浪。
“蔡灯塔！祝你在另一个世界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乌鲁小船的山杖渐渐剥离石块。一道裂缝正在逐渐清晰，“蔡灯塔！ 我在这个世界无悔此生！非常快乐！”
石头猛地裂开，乌鲁小船被那杖拽着随风飘了两米，便又顺着山体、沿着岩石生成的纹路，和其他山石一同滚落，消失在山谷间那巨口般的裂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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