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的文章《荒野之殇》,文白而隽永。每次读此文,总会有反思。我们离荒野之野趣,有多远?大自然的成就,现代的人是否得以重视?
【早上跑步,遇见一件趣事:园子深处有条僻径,少有人涉,我跑过去时,一切正常。可原路折返时,眼前忽一晃,一条亮晶晶的丝拦住去路。我呆住,一只大蜘蛛正手忙脚乱,原来,趁我来去的间隙,它已在两棵树之间设下埋伏。我不敢惊扰这桩阴谋,在欣赏够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后,吹起口哨,绕道而行。
我忍不住对这个园子刮目相看,因为在它过度修饰和整齐的外表下,仍活跃着一股野性和生物激情,蛰伏着某种未知和悬念,尽管细微,但是在我眼里,已扭转了这园子的气质。
我亢奋的秘密在于:我撞上了大自然的网。蜘蛛要俘获的不是我,等来的却是我。在它眼里,我和它是平等的野物——荒野的成员,它奖励了我一个古老的身份,一个鲜活的生物身份。这个细节还激起了我对野性的遐想。
何谓野性呢?为何人们一边毫不犹豫清剿着身边最后一抹野趣,一边还憧憬着可可西里罗布泊式的荒凉?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动态,偶发和未知之美。它运用的是自己的逻辑,显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受控制和未驯化的力量,位于人类意志之外。
有些著名景点的植物,像香山红叶,玉渊潭樱花,北海荷花······每年某个时节,媒体都要扮演花媒的角色,除渲染对方的妖娆,还叮嘱寻芳的路线、日程和方案等。比如春天,玉渊潭网站访量就会猛增。早中晚樱的花讯像天气预报一样。美则美矣,但这种蜂拥而至的哄抢式的消费,尤其被人工双规——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的计划性绽放,加上门票交易,使得一切酷似演出······这些风物,我涉猎一次后,便没了再访的冲动。
种植型风景,本质上和庄稼、高楼大厦一样。属人类的方案产品和预定之物,乃劳动成果之一。它企图明晰,排斥意外,追求秩序和严谨,如玉渊潭樱树,每一株都被编了号,依品种、花期、色系和比例,分配以特定区域、岗位和功能。这是一套被充分预谋和策划的美学体系。
而荒野的特征,即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
有一次,观摩一档电视旅行节目,用我的话说,这是一个逃离都市的精神私奔者的故事。其中一期在云南,有一个镜头:主持人在路边摘了一朵花,兴奋地喊:野玫瑰!我说:你若发现一朵不知名的花就好了。说白了,一个带着观众去远方的背包客,我希望她去得狂野和不规则一些,能采到大自然的一点野性,如此,才堪称在那遥远的地方。远方的魅力和诱惑,在于其美学方向和读书经验相反,而玫瑰一词,文气太重,香水味呛鼻,让我想起情人节,酒吧或花店,它甚至扼杀想象。
我们眼中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
环绕身边的,几乎全是人类自己的成就:城乡、街巷、交通、社区、银行、医院、规则······其实,世界上还有一种成就,即大自然的成就:山岳、湖泽、生物、森林、矿藏、气候,甚至人本身即是大自然成就之一。遗憾的是,21世纪的人类,正越来越深陷这样的处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
这点,留意身边即是证实,除了农田,几乎所有地表都像书封一样被覆了膜,或水泥或沥青或瓷砖,连一片自由呼吸的泥土都难找。这些年,蝉鸣稀疏,即因为大地被封死了,蝉蛹无穴可居,无气可养。我们似乎总难遏制这样的欲望:在所有自然成就之上覆盖以人类的成就。此游戏就像小孩在树上刻字。比如乐山大佛,龙门石窟,泰山崖刻,比如高山索道,观光缆车,也许人类清楚,唯自然才永恒,所以凿山劈崖,借大自然成就来显示自己的事迹,意图在鬼斧神工上加一把人类自己的斧子。
我们似乎坚定地认为,所有自然成就皆为人类成就的原料,皆为人类生存力的试验场。如今,绝大多数动物,已经进入人类这种特殊动物的笼子。唯极少幸运者,仍散落在大自然成就里,而寄存这项成就的荒野,正愈发萎缩,逃离极度虚弱的边缘。可可西里就是一个招魂的象征,它意味着神话、美丽、寂静,也意味着孤独、凋零和尾声。
我想,人类也许还有一种成就,亦是最高最难成就:保卫大自然成就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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