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程白看完了眼前这页书的最后一段文字,合上书,收拾东西,起身向外走。
天色阴沉,这两日降温,风已经有些寒凉,吹着银杏树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天空很高。暗紫色的。从局限的空间到无限的空间,从静默的空气到流动的空气,让人心情舒阔。
程白瞬时从精神的长期集中紧张中松懈了些许。
合着大批从图书馆涌出的人潮,往宿舍区走。今天的单词还没有背,还有要完善下周交给导师的研究报告。事情总是做不完的,程白心里想着。走在路上,暗自叹了口气。
前方突然变得拥挤,外文学院的楼前,黑压压地围了一片人。程白依稀听见人群中叽叽喳喳的低声议论。他对这种凑热闹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是这条路是学校教学区连接宿舍区最重要的主干路,但却并不宽,这样挤满了人,他要十分费力才能在人群的缝隙中穿行,口里不断说着不好意思借过这样的话。程白心里微微有些不快。
窸窸窣窣叽叽喳喳中人群里一个语气中透着十足的惊讶的声音传入程白的耳朵:唉,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怎么就跳楼了呢。
原来是有人跳楼了。
程白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尤其对于自己之外的事情,大多都不是十分关心。跳楼么,其实学校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想不开的学生的。可这于学校而言却是一件令人头疼的麻烦事,若是传到网上去,免不了又要接受公众的口诛笔伐。舆论的大山压过来,事情本身的原委反而就没那么重要了。各种离奇的情节生发于网民的想象力中,又要从教育、社会、心理各个方面剖析一番,抨击一番。反而是最接近事件中心的各方,没什么声浪翻腾了。
现在还这样围满了人,大概这位想不开的同学刚刚跳下来没多久。再过一会儿,估计学校保卫处就会来人,拉出一条警戒线把这里围起来。再由学校发通知下达到各班,禁止在网络传播议论此次事件。如此种种,轻车熟路。
程白想着,继续往前走,渐渐远离那片拥挤的人潮,嘈杂的议论声都被他甩在身后。他想好好吃顿夜宵。最近不知为何,学到晚间,都会有种无名的烦躁和焦虑从心底上涌,火焰般燃烧吞噬着心智,他要刻意压制才能尽可能平静投入地继续学习。
吃大概是他单一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可以带给他非常原始的快乐。感官的冲动,生理的满足。他不是多严苛的美食家,对吃只要求味道好,味道重。他长时间如苦行僧般压抑着自己,时刻提醒自己警惕简单易得的快乐,大概是从小到大一路好学生留下来的习惯。延迟满足、自我管理、理性思考。他被这些他人眼中的美好品质占据,大部分时候是觉得理所应当。但也总有一些时刻,他觉得是如困兽般被套上了枷锁。所谓的清醒自制,将他紧紧攥住,绑架在一条持续努力不可停歇的道路上。
而在吃的时候,程白才真正感受到充满生气的活力,那个时候他最放纵,是身心的放纵。他感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一群奔马,脱缰奔腾而出。
吃完面前这一碗面,程白心里的奔马又被赶回了马厩。他推开这家校内小店的门,看到外面夜色已如漆。他走来的主干路上早散去了人流,只有星星点点的行人。他想到了刚才那个跳楼的人,大概已经被抬走了吧,外文楼下大概也封了。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程白并不想多关心这件事。
程白回到宿舍,赵硕朴一如既往地在游戏里鏖战,李越正和女友浓情蜜意煲着电话粥,王祁抬眼看见程白,嬉皮笑脸地开口:学霸又回来这么晚啊。这羡慕你们这种能学得进去的大神。话说,微信上转疯了,说外文学院跳了一个本科生,你听说了吗?
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经过了,那时候还围着挺多人的,不过我没凑过去看。程白答道。他这才打开一天没上的微信,刷着朋友圈,看到同校的朋友铺天盖地的讨论和猜测。
其实高校跳楼死人这种事,虽说不上司空见惯,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大学生心理脆弱着呢。老一辈人可能不理解,觉得新时代的小青年,吃穿不愁,又赶上了日新月异的好时代,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可是,真就有很多可以想不开的事情。学业,恋情,保不上研,出国没offer,找不到工作,被女朋友劈腿……很多事情或许外人看起来不算事,最多是人生路上的小坎坷,平淡生活的小插曲。但是一旦身处其中,那痛苦是切实的,那绝望会把人蒙蔽。
或许也不仅仅是成长过程中心理教育的普遍缺失的原因。时代是在越来越好,但是竞争却是骇人的激烈,本就有限的社会资源,再加上日渐严重的阶层固化,一股焦虑的情绪从这一代年轻人牙牙学语开始就弥漫在他们身边。
什么样的学校,什么样的课外班,考了几分过了几级比赛拿了怎样的名次,让他们的情绪空间围困在一个逼仄的境地,脆弱得很。有多少人看得开呢,有多少人被推着走了一路,比了一路。在意的东西不过这么多,有时候想跳出来也是徒然。茫茫然抓着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物的执着,一旦落空,就容易失足坠入深渊。
这些于程白,他或许是不太能理解的。他这一路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从小就成绩优异,从没让爸妈操过什么心。更颇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自制,一份仿佛天赐的平和心态,和一直还算明晰的爱好和目标。唯一一点偏差,大概是高考时发挥失常,没有去成理想的清北,来到杭州的吴越大学。他一直喜欢数学,和爸妈商量后报了经济学,也算读到了把爱好和发展结合起来的好专业。
没去成理想院校,一开始大概也有过些许遗憾,不过很快他就心情平复,踏实学习生活。大学里依旧是成绩优异不问闲事的学霸。
一旁的王祁并没因程白的平淡态度扫兴,大大咧咧继续说:咱们学校是有多倒霉啊,前段时间刚一个自沉钱塘江的……哎你记不记得那次主楼有人跳楼?大清早地学校反应慢,照片在朋友圈传的沸沸扬扬,都传是保研没成功跳的,接着传得更是满票圈都是学生心理服务中心的电话。还有不少人痛心疾首长篇大论说不要想不开,多找同学老师沟通,没啥过不去的。结果闹了半天,其实跳的那人是个附近的公务员,也不知道是工作压力大还是遇到什么想不开打算寻死。因为这一片是文物保护区,最高的楼就是咱们主楼,踩了好几天点选定在咱们学校跳。得了,你说这事咱们学校堵不堵?哈哈,白背几天锅。
王祁见程白没有接话,又自顾自咕哝了一句:也不知道这回这个外文的是为什么……
外文的话,项苑葳她也是外文的,说不定还知道些消息。程白想到,但他并没有对此感兴趣到要专门去问自己的高中好友。程白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无意继续这个讨论。他转身去洗漱。
如果当时程白知道从外文学院顶楼不顾一切纵身一跃,倒地而亡死相凄惨的,正是他高中到大学的挚友项苑葳。他绝不会是这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而事实上,得知这件事的他,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很快陷入的无法自拔的悲恸和空茫之中。他本身就性情寡淡,一路交心的人不多,在意的人更不多,但项苑葳很是个例外。她就好像是平静湖泊中的一尾游鱼,像是能将柳枝吹绿的清风。总是那么明媚鲜妍,充满了色彩,让她身边的人也不由得染上几笔亮色。
程白很难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但是一旦敞开就是死心塌地,他将项苑葳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一样去在意和关心。而且他很开心也很感激她高中颇带着几分无赖和死缠烂打地一步步走近他,敲打他淡漠的心门,融化掉防备的坚冰,带来一些温暖和柔软。他活得是有几分无趣和老气,所以他其实隐隐地有些依恋和羡慕她,依恋她的勃勃生气,羡慕她的情感丰沛。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说清楚。从高中到现在六年多,肯定不是爱情,但也比友情特殊。
程白走在路上。一再降温,虽说是南方,风也因为这寒潮刺骨了几分。即使天上挂着太阳,也并没有增添多少暖意。程白没有防备,穿得很少,不由得瑟缩着轻轻打了个寒战。他并没有回去添衣服的意思,思绪空茫地继续往前走,眼神失焦。风卷着路两旁的银杏树枝枝叶叶随风荡着,摇摇晃晃,不由自主。
程白推门走进外文学院的学生处办公室,对面项苑葳的母亲李菁眼睛红肿,形容枯槁,神情悲切。从得知消息到现在不过一晚,整个人却仿佛是脱了形。看到程白推门进来,神色憔悴地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泪水却又从眼里争先恐后地涌出。
程白从来没有见过李菁这副样子,她是他们高中一位颇有名气的政治老师,还兼任着学校的德育主任。从来在学校里都是穿着大方入时,行动风风火火,始终是同学们暗地里议论不断的风云人物。项苑葳从入学开始,就因为是李菁女儿的缘故,在学校里平添了几分人气和知名度。
程白见状,更觉得凄凉难过得很。胸口一块大石压着,喉咙喑哑发紧。他在一片悲伤的压抑中更觉得此时面对李菁是一件沉重到难以承受的事。这使他无可逃脱地要在苑葳去世的痛苦打击上再担一份李菁的悲切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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