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有个奶奶辈的老人,是爷爷的朋友,总是乐呵呵的,经常会来看我们,顺手会带给我一些琉璃、娃娃一类的小物件。孩童时的各种娃娃,很多都是她送的。可惜联系断了好多年,我已记不太清楚她长什么样子了。
有一次,她带来了一件最特殊的礼物——一张简单铅笔画。那一年我刚上小学不久,因此画上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坐在一棵大树下,背后是学校的雕花铁门,右边批着一列字“放学了,等爷爷”。
那幅画挂在爷爷书房的门口,我曾因这间书房,甚至还与爷爷的远方亲戚吵过一架,此后便不太去了。总之,如果不是上周心血来潮将它取了下来,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
或许是它唤醒了我长期麻痹的记忆,我以瞻仰的姿势,足足站了五分钟左右。从前学校里,的确有一些这样的树,不,确切地说,有大约十二棵。是校园里最常见的香樟树,沿着教学楼到食堂的路,像保卫孩子们的军人一般,肃穆笔直地站了一排。夏挺三伏,冬熬三九,堪称一句劳模。
小学时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到夏秋交接的时节,树上绛紫色的果子在雨后刷刷啦啦地掉下来,一旦踩裂了,会有好一阵黏腻的感觉,使人很不舒服。一般这种两步一果儿三步一籽儿的情况,往往意味着一场大雨,童年时对香樟果的印象,总是伴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雨衣塑料布味儿。
到了深秋,果子落尽了,香樟是常青乔木,是不会落叶的。但枝头那些最最细小的断枝会轻轻悄悄地脱落下来,我就爱这个时候。空气中都透着一种凉快爽利的感觉,不同于古时文人说的“秋风秋雨愁煞人”,我觉得这才是秋天的味道,干净,简洁。有时间,我会趴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捡地上没被扫去的细枝,再小心翼翼地掰开,嗅闻着他骨髓中清冽甘甜的香气。所以我总觉得,无论是香水还是花露水,那种香味终究是太媚俗,是浮于表面的。它不会像樟树一样,清清淡淡,却仿佛永远缭绕在心间。
几年前的时候,暖冬现象还是比较少的,即使是南方,那冬天也是真的冷。学校里没有校服。家长当然也没什么顾忌,大家伙儿都把自己裹得像头狗熊,晨跑时活像是一溜小圆球在艰难地滚动,场面颇为壮观。早操时更是苦不堪言,连手都抬不起来。一到中午,大家就忙不迭地往有空调的食堂涌去,只是午餐前,都不愿洗手。到了最冷的时候,水龙头没几个没被冻住的,大家一拥而上,又被冷水冻的龇牙咧嘴,骂骂咧咧的。我缩在队伍中,不敢把手伸出来,否则就被冻得通红,连指节也弯曲不得。别人嫌弃香樟蜕下的树皮站了泥土,可我总会悄悄地揣一小块在怀里,时常轻轻地搓摩出一点暖意来。而且手上还会留下余香,正是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们最喜欢的。早晨起来,便看见树下的草地上,是一片晶莹雪白的霜花,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轻纱,总有调皮的男生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擦出一张巨大的图画。以大地为图纸,大概的确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吧。
我小时候身体虚,极为畏寒,管饭的生活老师心疼我,总是悄悄开小灶,多给了我几样补气血的小菜,又千叮咛万嘱咐,盯着我吃完。
也过不了几个月就是春天了,初春时他们长出葱茏柔嫩的新叶后,积攒了一季的黄叶片齐刷刷地落了下来,后来,大家管这叫秋景春生。那时的叶子最可爱,精致的像上帝的手工艺品。等四五月份的时候,叶子不落了,便是一片接一片波涛翻涌的绿海,一些极小极秀气的小白花也吐露出纤细的蕾丝。这白花的香气和细枝和果子的味道很像,但不像后者这样有成熟深厚的积攒。—这是的他,有一种清新甜美的青涩感,有以后的影子,却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这是我们和他们的春夏秋冬,是我最恬淡平和的时光。后来,上海地铁十三号线扩建,为了保证施工安全,我们被迫搬离了一段时间。等回来后,两颗正中央的樟树却因为动工的原因被削去了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我莫名地感到很不舒服,就像是常在我身边的东西,突然就被抢走了。我小时候又是不喜欢与同学们玩闹的孩子,于是之后的两年,便总会坐在那俩棵树下静静地发会儿呆,听年纪大些的生活老师聊些闲话。
“呀,那是你们班学生啊?”
“是呀,这帮小鬼可闹腾,没一个省油的灯!最近带他们,可累得我腰酸腿疼!”
“喏,那小姑娘咋干坐着呀?”
“不知道啊,这丫头就是老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的,愁死了!身体也不好,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静静听着,也不说话,只闭上眼睛,小心翼翼的为这两棵苦命的树木祈福,也向他们祈求家人朋友和老师,能岁岁无忧、平安无恙。
我本也不抱希望,但出乎意料的是,又或许是孩子们的气息真的是有魔力的,那两棵树竟又奇迹般长出新的绿枝嫩叶来,只可惜那是我已经在毕业班,过了不久就毕业了,没能看见他们重新枝繁叶茂起来。
依稀记得临行前,我们送给母校的礼物是一棵李树,代替了原先一棵歪脖子松树的位置,她的身边,是一棵学长们栽下的桃树——桃李满天下,或许是做学生的,能给老师最大也最诚挚的回报了。
剩下的,便无以言谢。
车辙年轮,笔墨印痕,是我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印记。在这里,我只需要一抹依旧葱茏的绿色,便足可慰藉一个风尘仆仆的灵魂。人总是心向光明的,而绿色,是光明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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