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告别
—— 柳生意子
姐姐,你在天上吗?你听得到鹭鸶大人的声音吗?
鹭鸶大人,现在叫千枫斋大人,总是出现在滨松城的大小酒馆里。那里的菊酒,是大人最喜欢的。
“我喜欢四处游荡,”鹭鸶大人说,“骑着马,从滨松到京都,再到堺,然后回到冈崎,哈哈……”
其实我知道,鹭鸶大人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冈崎。冈崎城北的山上,有着姐姐的坟墓。
现在知道鹭鸶大人行踪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伊藤屋的慧中小姐。
“师傅大人每年都会来一次,”我和慧中小姐一起切磋剑术时,慧中小姐告诉我,“每次都要买一串翡翠项链。”慧中小姐一边说一边叹气。“可以看出来师傅大人日子过得很苦,可每年到千枫小姐祭日的时候都要来买,而且坚持要付钱。”
和慧中小姐的切磋是很有意思的,柳生新阴流和松平新阴流的较量总是可以让我们得到很多新的东西。从慧中小姐的刀里,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鹭鸶大人。
“大人,我现在是兵法指南了。”一次在冈崎的酒馆里,我对鹭鸶大人说。
“是吗?还是柳生家厉害啊,呵呵!”鹭鸶大人笑着说。
“不,我怎么能比得过大人你呢?”我说。
“又右卫门怎么样了?”鹭鸶大人问道。
“很好,天天和父亲练剑。”
“他元服名叫什么?”
“宗矩。”
“哦,宗矩,柳生宗矩。”鹭鸶大人喝了口酒,“他是个可造之材,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好剑客的。”
“那我替他谢谢大人吉言了!”我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
“我还记得,”大人露出了笑容,“你小时候说过本多忠胜大人看上你了,呵呵……”
“大人别开我玩笑了,呵呵!”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时你真的很可爱,小小年纪想得还挺多啊!”
“大人快别说了,忠政都元服了……”我红着脸低下头。
“哈哈……”大人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啊,怎么样,有没有哪个小伙子看上你了?”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知道。鸟居元忠、酒井忠次、本多正信等几位大人都来找过我,为他们的儿子提亲,都被我婉拒了。我的心中只有鹭鸶大人。这是爱吗?但我知道,鹭鸶大人的心里只有姐姐。好几次面对鹭鸶大人,我都想说出来,但是当我看到大人手里的红穗刀时,我就说不出了。
天正十七年,小田原征伐战开始了。主公也和丰臣大人一起,参加了这场宏大的战役。那号称天下第一的固城,在丰臣的铁骑面前,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一捅就破了。丰臣秀吉这个名字,将比织田信长这个名字传得更快,更久。信长靠的是武力,而秀吉大人更多的,是一种威慑。
再次见到鹭鸶大人,是在向他告别的时候。
“什么?那个猴子让主公去江户?”鹭鸶大人也觉得很意外。
“是的,我也要跟随主公前往江户了。”
鹭鸶大人没有说话,眼睛望着窗外。那是冈崎的方向。
2.忆师
——伊藤慧中
“慧中啊,麻烦你了”父亲将我送到了岔路口。
“您回去吧,父亲,一路上我会好好看着货物的,一定为您把货物送到!”我拍拍腰里的刀,信誓旦旦地说道。
“小姐,不走近江吗?”新来的见习传五郎问道。
旁边身边新之介、鹤松、平七都偷偷捂嘴笑了起来。
“小五啊,”鹤松说道,“伊藤屋送货的规矩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我刚来啊。”传五郎挠挠头说道。
“我们伊藤屋送货是只走近路的。”新之介说道。
“近路?”传五郎不明白地说,“穿过伊贺吗?”
“没错。”我回答。
伊贺国山林密布,我们的商队走在浓密的树林里。道路非常狭窄,肯定很少有商队会从这里路过。天气虽然有点热,但是浓密的树木为我们制造了许多树荫,林间刮着凉风。传五郎开始唱起他的老家三河的歌。
突然,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别唱了!”我制止了唱得正欢的传五郎。周围安静了下来,果然,四周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小五趴下!”我大喊了一声,传五郎立刻“扑”地一声趴在地上,瞬间“嗖”的一声,一支弓箭牢牢地射在传五郎刚在倚着的树干上。
“前面的商队站住!”周围哗哗地围过来几十个强盗,看样子都是附近的农民,拿着的都是用竹子削成的枪。
“把货物留下,我们就留你们一条性命,不要自讨苦吃!”
我向前走了几步,他们见我并不害怕,也觉得很奇怪。
“小丫头,想死是不是?”
我没说话,开始解开宽大的外衣的衣带。
为首的两个人互相看看,“喂,丫头,你想干嘛?”
我解开了衣带,将外衣脱下,扔到了身后,露出里面穿着的紧身剑术装,还有我腰间的佩刀。
两个为首的见状,连忙端起长枪,向我刺来。我将手中刀拔出,转身将刀一挥——
“逆刀切!”两个首领血流满地,喽罗们这才反应过来:“啊,是伊藤屋!快跑啊!”顿时作鸟兽散。
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
“奥义!逆刀切!”
我害怕地躲在父亲怀里,面前这位大哥哥已经将几个强盗通通击倒了。
“多谢小英雄相助,不知您尊姓大名?”父亲向那少年问道。
“我叫藤林信源,三河人,上泉伊势守的弟子。”少年回答道。
“原来是新阴流的门人,鄙人是尾张国伊藤屋的老板,伊藤总一郎,再次谢过!”
后来,这个少年成了我的师傅。他后来加入了德川家,在姊川战场上立下大功,被赐苗字松平,不久后因为自创的奥义“逆刀切”被获准自立门户,即松平新阴流,然后冠上了“鹭鸶”的大号。
那就是我的恩师,松平鹭鸶。现在江湖上也常有他行侠仗义的传闻。不过现在人们都叫他另一个名字:松平千枫斋。
3.守阵
——传五郎
不得不说,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是在伊藤屋度过的。
可是真正改变我的,是松平鹭鸶大人。
我没有真正见过鹭鸶大人,他只出现在慧中小姐的故事中。在伊贺山林里救出了遇见强盗的伊藤屋,在姊川战场独自击败单骑闯帐的富田广政,三方原一人独挑三员大将救出德川家康,长筱设乐原的百人斩战绩……那时我才十五岁,听完故事的我暗自下决心,要做像鹭鸶大人一样的武士!
于是,我离开了伊藤屋,开始为成为一个武士奋斗着。
如今,我是小早川家的一个小卒,仅仅是一个守卫本阵的小卒,和鹭鸶大人一开始的时候一样。
中纳言大人[③]的本阵位于松尾山,是西军的一个战略要地。如果把这次战争[④]比作当年的姊川合战,西军就是织田德川联军,东军则是浅井朝仓联军。所以,西军赢定了。
“有人闯帐!快拦住他!”前面的兵丁忽然叫喊起来。
一切都是那么相似。如果闯帐的哪个人是富田广政的话,我能成为鹭鸶大人那样的人吗?
闯帐者渐渐逼近,前面的士兵一个个地倒下,他已经杀到了门口,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瞪着我。
没有想到这种事真会发生在我身边。他的腿上似乎中了铁炮,一瘸一拐地朝本阵杀来。我不再想多,举起刀大喊一声向他砍去,他将刀朝着我的刀一挥,我感觉眼前晃过一片红色,虎口一阵发麻,手一松,刀掉在了地上。我闭上了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是他没有杀我。他将刀刃抵在我脖子上,说道:“我不想杀你,带我去见金吾中纳言大人!”
我朝他看了过去,那张脸似乎无比地熟悉,又不知在哪见过。我颤颤巍巍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用坚毅地眼神看着我说:“松平信源,千枫斋。”
4.倒戈
——小早川秀秋
来人跪在了我面前。他腿上的鲜血染红了地面。
“在下松平千枫斋,见过中纳言大人。”
“你是……松平千枫斋?”这个名字我早已听过了。
“正是。”
“在高丽的时候,我军的粮草就是被你劫走的?”
“没错。”
我拔出了太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早就想杀了你!要不是你,我们不会败得那么快。”我瞪着他说道。
他仍然低着头,镇静地说道:“幸亏败得快!”
“你!”我虽然生气,但也确实无可奈何。“你来这不怕我杀了你吗?”
“如果中纳言大人能杀我的话,我也就到不了这里了。而且,既然我来这我就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了。不过在我死前,请您听我说句话。”
“你想说什么?”
“请您——立即倒戈。”
“什么?”我吃了一惊,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您不是答应了德川大人吗?”
“答应了又怎么样?”我故作镇定,“我凭什么就非得听东军的摆布?”
他抬起了头,看着我,慢慢地说了出来:“为了您自己。”见我没说话,他继续说道:“中纳言大人,请您说实话,您愿意和石田治部他们共事吗?”
谁愿意!我真想喊出来。叔父对我好,我知道,可是这跟秀赖那个家伙有什么关系?石田三成他去过高丽战场吗?呆在名护屋大言不惭地说前线的战士如何如何……不,不能再想了,无论怎么说,背叛,都是会招后人骂的……
“中纳言大人!”千枫斋的声音再次打断了我的思绪,“如果这场战争西军胜了,会怎样?”
“怎样?”我冷笑道,“那样,德川家康必须切腹,领地也要削减……”
“等等,中纳言大人,”千枫斋打断了我的话,“我说的是——您会怎样?”
“我?”我一时语塞。
“您不会不知道吧,”千枫斋慢慢地说道,“在石田治部、大谷刑部、岛左近他们的眼里,您永远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公子哥;而与此同时,他们却还要拼命去帮扶丰臣秀赖那个真正的一无是处的公子哥!如果您不是金吾中纳言,不是太阁大人的养子,他们根本不会正眼瞧你!他们看不起您,看不起小早川家!您觉得,还有必要在继续和他们站在同一个阵营吗?我知道您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倒戈,没错,刚才福岛正则被宇喜多秀家击退了,藤堂高虎也被大谷刑部击退了,所以您认为现在西军占优势,倒戈不是明智的选择,对吗?可是您想想,如果西军赢了,您得不到任何好处;东军赢了,您就是扭转局势的大功臣。这之间的利害关系,您能分得出来吧。”
“可是,那是背叛!”
“那丰臣秀吉就不是背叛吗?他要是忠臣,就得好好辅佐织田右府[⑤]的后代!背叛一个背叛者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时,山下响起了轰鸣声。
“报!”传令官冲进营帐,“东军一支铁炮队在山下向山上开火!”
“明白了吗?”千枫斋不紧不慢地说,“倒戈,是您最好的出路,也是您唯一的出路。”
“什么?”我吃了一惊。
“刚才那是布施孙兵卫的铁炮队。如果您倒戈了,那是欢迎您的礼炮;如果您执迷不悟的话,那么铁炮声就不止是在山下响了!”
我陷入了沉思。
松平千枫斋见我没说话,便拖着他那把带着红色绸穗的刀一瘸一拐走出了营帐。
5.再见
——柳生意子
美浓国,关原。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是我永远忘不掉的日子,这一天也将被历史永远记住。
所有的东军将士对这场战争都带着些许忐忑,有的甚至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西军占据了最具优势的地形,如果找不到突破口的话,我们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这个突破口,终于出现了。
“姐姐,”宗矩跑来告诉我,“传令兵说,小早川秀秋终于倒戈投向我们了。”
“真的?”我兴奋地站了起来,“太好了,我们能胜了!”
“还有,姐姐,”宗矩继续说,“据前线的将士说,好像看到鹭鸶大人了。”
“什么?”我愣住了。自从主公迁往江户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鹭鸶大人。
“你能肯定吗?”我抓住宗矩,“你能肯定那是鹭鸶大人吗?他怎么样了?”
“姐姐,冷静点!”宗矩把我紧抓住他前襟的手扯下,“他们说了,那把刀上,有红色的绸带。”
“在哪?到底在哪?”我仍继续追问。
“有人看到他从松尾山上下来。”
“松尾山?”我仿佛明白了什么,飞快地拿起刀,向门外走去。
“姐姐!”宗矩在后面喊我,“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鹭鸶大人!”
“可是……太危险了!”
“宗矩,我当兵法指南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这点危险算什么!”说完,我走出了营帐。
由于小早川秀秋的倒戈,西军大谷吉继部受到重创。我在战场已经走了很久了,可还是没有看到鹭鸶大人。
是不是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我已经认不出他了?难道他已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而我却没有发现?
不,不会的,我能够辨认出鹭鸶大人哪怕是一点的气息,我坚信。也许,这是姐姐给我的能力。
忽然,我的左耳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熟悉到仿佛就在身边,呼之欲出……
那是一阵刀风。
“逆刀切!”我终于察觉到了,那是只有逆刀切才会形成的刀风。
果然,那是鹭鸶大人。
刚才那次逆刀切后,最后一个敌人倒下了。鹭鸶大人仍然站在那,仿佛用尽了力气,支撑着他的,是那柄带着红穗的刀。
“大人!鹭鸶大人!”我向鹭鸶大人飞奔过去。
就在那一刹那,支撑鹭鸶大人的刀歪斜了一下,鹭鸶大人静静地倒在了地上。
“大人!”我跑到了鹭鸶大人身边,抱起了大人的头。终于,大人微微地张开了眼睛。
“意……意子?”
“是,鹭鸶大人!我是意子!”
“啊,已经这么大了,呵呵……”大人笑了起来,但这个笑声引起了大人全身的痉挛,大人开始剧烈地咳嗽,然后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大人……”我已经控制不知地哽咽了起来,泪水掉在了大人的手上。我这时才发现,大人一直紧紧地抱着那柄红穗刀。
“意子,你哭了?”大人继续说,“在我的记忆里,除了你姐姐离开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哭过……”
“大人,不要再说了,你身子会受不了的!”我阻止了鹭鸶大人的话,然后向四周大喊:“快来人!有医生吗?快来人!”
“不要喊了,”鹭鸶大人拦住了我,“我已经不行了,让医生去救其他还有希望活着的人吧!”
“不!鹭鸶大人,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为了死去的姐姐,为了我!”
“不许哭!”鹭鸶大人对我喊道,“意子,你是德川家的一名武士,要有武士的尊严!不许哭!”
“是,大人。”
“大点声!”
“是!大人!”我强忍住泪水喊道。
“没错,就是这样!不愧是我松平鹭鸶的家臣。告诉主公,鹭鸶不能为他效力了,祝他武运昌隆!”说完,鹭鸶大人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许多年过去了,百年的战国终于结束了,天下终于回归了太平。
“一个商人走过了大街小巷,村里人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商人说奔流的姊川成了一个战场,有个藤林信源胆子真是壮。
“一个医生走过了大街小巷,村里人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医生说甲斐的老虎打到了三方原上,有个松平鹭鸶力量真是强。
“一个武士走过了大街小巷,村里人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武士说尾张的猴子想在海那边打仗,有个松平千枫斋抢走了钱粮……”
流传在孩子们中间的手球歌又让我想起了在关原那个下午。他们也许不知道松平鹭鸶是什么人,但鹭鸶大人的故事会继续传下去。
大人的坟在姐姐的坟旁,在两座坟中间,放着一把红穗刀。
姐姐,鹭鸶大人,你们在那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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