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面对陈林画作时突然发现,此前评说过的画家虽然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位正儿八经画花鸟的。之所以这样,完全不是有意为之,潜意识里却应当有些原因。陈林接受《书画名家》记者访谈时表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人物画和山水画的承载能力更强,容易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花鸟画程式相对固定,更容易墨守成规。对于我等评说者而言,人物画和山水画多有变化,提供了更多的评说话语,从而有话可说;花鸟画缺少变化,可说的话也就多乎哉,不多也,甚至无话可说,所以留下空白。但是陈林很清醒,花鸟画不是容易陈陈相因吗?那就寻求突破,努力画出新的观念和新的图式。评说者很幸运,碰到了评说花鸟画的合适对象,感到有话可说,甚至不吐不快。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诚如陈林所说,相比人物画和山水画,花鸟画的稳定性显而易见。自唐代成为独立画科以来,两宋直至明代前期的花鸟画图式一直处于稳定不变的状态,大抵就是全景构图,以及从全景中截取部分景观而分化出来的折枝构图。稳定不变的图式结构与再现自然形态的创作方法密切联系,全景也好,折枝也罢,都是真实再现客观存在的花鸟景观,例如,南宋林椿的那幅《果实来禽图》,就是呈现了成熟的果实引来小鸟觅食的画面。晚明以来诞生的大写意花鸟画有所变化,以徐渭为代表的淋漓尽致、以八大为代表的言简意赅,都是以意笔取代工笔,简约了画面元素,丰富了画面寓意,却在图式上、以及与图式密切相关的叙事功能上没有质的突破。此后,花鸟画沿着工笔和写意两条技法线路向前推进,再也不见重大变异。有了一千多年的花鸟画发展史这个深厚背景,再来审视当代出现的新工笔花鸟画,包括堪称这个阵营中坚力量的陈林的画作,我们便感到价值不菲,意义非凡,如同张见先生在《定格迷局》中所说的那样:“陈林的理念是,叙述比再现更为重要。”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是的,《果实来禽图》叙述了“果实引来小鸟觅食”的事件过程,不能说不是叙事。然而,在陈林和新工笔画家们看来,叙事虽然是人所熟知的常用语词,此时却偏离了既定的语词阐释框架,进而引申为超越了视觉经验的一种创作观念。也就是说,陈林试图呈现的叙事性花鸟画面,与花鸟自然景观的客观再现已经大相径庭,他想对笔下的物象及其物象之间的组合做出描述,这种描述中渗透了主观意味,解读为超现实的逻辑关系,目的是要表现出衔接着传统笔法却又面貌一新的花鸟艺术世界。沿着这样的创作思路,陈林开始了他的不懈追求。大约是2002年,陈林先后推出《红豆角红蜻蜓》《红扁豆黄月亮》等画作,所呈现的画面与千年以降的花鸟画自然景观模式拉开了距离,从中可以感到强烈的主观重组意识和借鉴而来的构成倾向,可以感到画家已经发出了求新求变的明确信号。其后几年,陈林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攻读美术学博士学位,在北京与悄然兴起的“新工笔”画家群有了频繁接触,并且一拍即合,加速了求新求变、特别是在创作中强化叙事功能的步伐。到了博士毕业的2006年,陈林笔下的禽鸟身份发生了重大变化,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物象,而被赋予具有现代意义的叙事姿态。这些禽鸟面对新鲜的、眼花缭乱的人文景观,正在细致观察,深入思考,准确判断,努力沟通,从而形成识别性很强的新工笔花鸟画风貌。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从2006年到2008年,陈林屡屡以《误入》系列参展。虽然现今找不到属于这个系列的太多作品,我还是对此充满兴趣,并确信这批作品在他加入新工笔阵营之初具有标志性意义。仅仅是这个带有悬疑意味的画题,包括那些同样带有不确定因素的子画题如“疑”、“恍”、“探”、“巡”等,就能激发旁观者的追问意愿和打探究竟的冲动。陈林果真是“误入”吗?应当不是,他以坚定的步伐走上“新工笔”的创作道路,无疑是蓄谋已久,掂量再三,准备充分。既然不是,陈林仍以“误入”冠名,乃是运用了灵活机动、以退为进的叙事技巧。毕竟处在冲撞传统工笔画法的尝试阶段,有所疑虑的画题为踏入新路留有很大的余地,展示了低调的身段,表达了谨慎的态度,发挥了缓冲的作用。即使前路受阻,抑或此路果真不通的话,反正有言在先,折回头重新探路就是。在这样的叙事背景下,《误入》系列里的那只雉鸡粉墨登场,表演十分精彩:它来到了一个通向远山的陌生路口,有时东张西望,显得四顾茫然;有时索性把头躲藏起来,遮挡着不能确信是否“误入”的尴尬表情。它心中正在盘算着未来的走向,前面的路还有多远?前面的山是我的归宿吗?其实,它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只是作为开拓者,需要多思索一会,多权衡几次,以便找到准确无误的方位。循着这只先锋雉鸡的足迹,陈林的“误入”一发而不可收,不仅快步跨入先贤大师们的经典画廊,还径直闯入了中国画家很少涉足的西方名画禁区,从古今中外的文化冲突中寻找融合的可能性,延伸着“新工笔”的叙事旅途。比如那幅2006年画成的《梦中宣和·芙蓉锦鸡》,宋徽宗笔下的锦鸡正在诉说远离尘嚣的寂寞,经由几何体的折射呈现为顾影自怜的情状,失去了昔日拥有的五色斑斓的华贵和回眸翘望的典雅。陈林派出的麻鸭面对着时代变迁,沧海桑田,感到始料未及,一只脚爪不由自主地向后翘起。我们隐约听见麻鸭的慨叹,它踌躇于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而不管“误入”与否,锦鸡头上闪烁的光环终究有些恍如隔世,不可能永葆青春。又比如2008年画成的《凡·爱克的婚礼》,陈林派出两只冠鹤“误入”这幅尼德兰画家的名作,用以置换原画中的阿尔诺芬尼新婚夫妇。冠鹤已经意识到自已扮演着不速之客的角色,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只能勉力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融入略加改造的崭新环境,营造与婚礼仪式相适应的和谐氛围。应当承认,陈林派出的几批禽鸟都很胜任,它们打着“误入”的旗号,顺利完成了趟路和试水的光荣任务。它们的叙事过程充满了戏剧性,以疑问和悬念开场,以文化冲突转向文化融合的圆满结局落下帷幕。与此同时或者稍后一些,陈林还画出一大批性质类似的作品,诸如《偶遇韩幹》《盛宴》《致维米尔的信》《镜中的玛格丽特》《怀斯的阳光》《波提切利之舞》《莫兰迪·误入》《游记·里斯特》《飞过爱德华·霍珀》等等,都可以视为巩固胜利果实之作,共同证明了此路并非“误入”,前途畅通无阻。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经过三、四年时间的创作实践,一种个性鲜明的新工笔花鸟画图式从陈林的笔底应运而生。在这种图式中,前景的禽鸟具备了灵性和知性,具备了审视与思考、分析与判断、回眸与展望的功能,它们与身处的虚拟场景组成了淡化矛盾、促进沟通、达成和解的叙事结构,从而摆脱了再现自然形态的传统程式,洋溢着浓郁的时代审美气息。此时,陈林对于精心谋划的既定方向愈加感到自信,不再是低调的“误入”,转而是执着的“寻觅”、深情的“迷恋”和欣慰的“共鸣”。到了这个阶段,陈林画作的叙事主题也在发生着重大变化,不再探讨“新工笔”的可能性,转而展示“新工笔”的丰富性。2010年,陈林先后推出《寻觅十二钗》系列、《瓷恋》系列和《天工之恋》系列,派出各类禽鸟广泛寻访,涉猎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领域,深入梳理新工笔花鸟画与历史文脉之间的传承路径。很显然,与“误入”相比,“寻觅”的内在涵义更为积极主动,清晰表明了方向已经明确,目标就在前头,完全没有是否走错路的疑虑。《寻觅十二钗》系列是非常值得琢磨的作品,各色禽鸟摆出各种各样的寻找姿势,它们正在努力寻索的对象,在第一幅中只是空空如也,而在随后各幅中不过就是一串很平常的饰物。这个系列颇多耐人寻味之处:首先,“十二钗”的画题和那些画中饰物的点缀,共同给出寻觅目标上的提示,无论是《红楼梦》里的大家闺秀,还是珍珠手串与其他古典物件,无不富有强烈的历史文化指向,指引着苦苦寻觅的禽鸟们奔向前方,奔向传承文脉的深层空间。其次,那根用于串联饰物的红丝线,则给出寻觅关系上的提示,红丝线很细,但是很结实,很牢靠,牢固捆绑着各色禽鸟与它们的标的物,紧密牵引着新工笔花鸟画的来龙去脉,既是传统的变异,也是传统的衍生。再有,大同小异的画作竟然接连画出12幅,又给出寻觅立场上的提示,就是乐此不疲,就是不厌其烦,数量上的积累传递了不容置疑的叙事语气,宣告了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坚毅态度。遵循《寻觅十二钗》系列所提供的叙事线索,《瓷恋》系列和《天工之恋》系列朝着扩展领域和强化情感浓度两个方面深入行进,使个性突出的新工笔花鸟画图式趋于丰满,趋于成熟。在扩展领域方面,两个系列分别引入了瓷器和纺织器械,两者都是中国传统手工艺的杰作,而前者简约、纯净、温润如玉,更加贴切本土文化精神;后者带有几何构成倾向,更加衔接西方艺术理念,尤其是从未入画的后者,为工笔花鸟画的题材范围增添了新的审美趣味。在强化情感浓度方面,禽鸟们已经认定了心仪良久的对话物象,进而陷入深深的迷恋之中,这就增添了浓郁的情感色彩,这些禽鸟的叙事状态随之转换,或者愈加亢奋,有如《瓷恋·歌》中放声咏唱的大麻鳽;或者愈加心无旁骛,有如《天工之恋·牵》中咬定丝线不松口的两只火鸡。及至2011年,陈林的《共鸣》系列面世,把禽鸟与各种各样的民族乐器、西洋乐器并置在一起,不仅再次扩容了访问对象的范围,广泛调动了题材元素的参与意识,尽情拓展了画面构成样式的想象空间,而且开启了古今交流、中外碰撞的双重对话机制,体现了坚持不懈的学术追求和所达到的叙事深度。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大概是2012年以来,陈林每年都要画成几幅《畅神》系列的作品,至少持续了四、五年。其间,他还在画着《乐逍遥》系列、《逍遥游》系列和《醉潇湘》系列。我们看到上述画题,似乎看到了陈林派出的禽鸟们正在自由自在地翱翔,看到了一种更为宽松、更为放逸的叙事风度。此时,原先画作中那些起到分割块面作用的转角、扶梯、窗棂、屋檐等建筑构件已然退隐,那些与中外经典图像相关的拼贴痕迹也被悄然抹去,画面空间显得相对简净和恬淡,减少了舶来的构成倾向,进行了较大限度的还原性处理,为禽鸟的往返畅游营造了良好氛围。比如《畅神·潇湘之思》《畅神·半千之韵》《畅神·鹊华之秋》等作,没有局部镶嵌名人名画,而是全景式地展开了董源、赵孟頫、龚贤的山水画卷,处于同一时空的禽鸟们顾盼生姿,两者之间没有构成并置关系,而是相互包容,荣辱与共。《畅神·半千之韵》里的番鸭借助那座引桥,准备进入画卷,《畅神·鹊华之秋》里的角雉悠闲自如,干脆连引桥都不要,即将穿梭在宁静、疏旷的山水怀抱当中。还是《畅神·得鱼》更有意思,那只琴鸡闯入了一处文人书房,看到书桌上摆放着画有芦雁和墨竹的册页,以及压在上面的线装画谱,激动得难以自制,腾空而起,展翅高飞,毫不理会自己本是天外来客。由此看来,从《畅神》系列开始,陈林再次转换了创作重心,他的禽鸟们也再次转换了叙事话语:关于创新图式的形式感的探索,可能会暂时告一段落;关于传统文化内在精神的探究,相比之下则显得更为重要。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从“误入”到“畅神”,陈林经历了与笔下禽鸟朝夕相处的愉快的创作旅程,经由他的主导和有效掌控,所有的禽鸟成功实现了一次华丽的转身,不再是自然景观中步入画面、从而被真实再现的客体物象,它们肩负着画家的嘱托和重要的使命,成为画面的叙事主体。我们一面倾听着这些禽鸟的呢喃细语,一面见证了新工笔花鸟画所取得的显著进展。接下来,这些感动过我们的禽鸟们将要飞向何方,让我们满怀期待。
2018年8月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 飞向叙事的禽鸟们 —— 陈林新工笔花鸟画评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