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归雁南飞,在天空划出一声哀鸣。西天的残阳蹒跚的挂在窗户边,从砖瓦楼之间逐渐隐去它的踪迹。
卫先生努力睁着干涸的双眼,费力的望着风卷斜阳,无奈的想叹一口气,也叹不出来。太阳一点又一点落下去,卫先生的内心却是那样的平静。
已经在这间砖瓦房里看了二十六个日落了,早就看习惯了。
“北方入冬早,之前来这边看的时候,这个月份地里的伙计都已经休冬了吧,太阳能看一天是一天了。”卫先生心里这么念道。
但除了日复一日的夕阳西下,卫先生在这间几平米的小屋里,几乎再见不到任何一个运动的物件。每望太阳向西而隐,卫先生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绞痛。
索性不看了罢。卫先生缓缓地扭过头,倚靠在破旧的床头,疲倦地闭上眼睛,拉了一下身上裹着的薄被,还有红棉被外面裹着的白布单。不知道这白布单是用来做什么的,反正屋子外的那些人已经让卫先生裹了很久了,好像随时就用得上似的。
屋子外面的人来了,拎着两袋营养液,走向这个裹在被子里,无力的躺在木床板上的瘦骨嶙峋的老人。领头的那个人见卫先生一动不动,用手碰了一下卫先生的鼻子,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息,知道了这个人还活着。这样,他们放心大胆地给卫先生补上了营养液。营养液顺着鼻饲管和输液管流淌进这个老人的身体,就像潺潺流水涌入一个寸草无生的沙漠,不能增添一点生机。
“睡你的吧,老卫头。”领头的人气势汹汹的冲着卫先生喊了两声,带着随从潇洒的摔门离去。
卫先生这才缓缓地睁开眼,他并不是看不惯这些嚣张的年轻人,而是不愿意和他们争起来。即便争起来,自己也能因为“无理”被堵的哑口无言。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初冬的冷风透过没有任何遮蔽的窗户阵阵袭来。卫先生已经高烧许多天了,即便身上只有一层破旧的单衣,裹在被子里面,浑身的热气仿佛已经让他忘却了凉意。
小屋外传来一阵“慷慨激昂”的朗读声,好像是刚才那个带头的年轻人在带着大家读什么书,卫先生试图凑过耳朵去听了听,好像是很熟悉的话语,但又听不清楚。索性也不听了罢。卫先生又扭过头去,靠着床头打算迎接明早的太阳。
(二)
“哐哐当!”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卫先生听见小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或许是年少时的敏锐习惯了,卫先生猛地睁开眼。奈何风烛般的身体已然不能和往常一样,卫先生也只能空躺着等待。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拎着公文包走进来,掏出几张草纸。小屋里没有灯,男人找屋子外的青年寻了,才勉强能在小屋里看清纸上的字样。“老卫头,”穿着西装的男人,言辞却完全没有英伦绅士的风度,“这就是陈老板签下的通告,你就在这上面把字签了吧?陈老板可是交代了,说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陈老板很早就和卫先生有交集,很早的时候据说两个人还是合作伙伴。卫先生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似说不出,更别提有精力去反驳那草纸上荒唐的陈述了。卫先生看着满脸狞笑的男人,挣扎了一下,试图坐起身来,但身体却似乎不能支持他的心灵。卫先生只得在木板床上看着男人,嘴里发出“哼,嗯”的呻吟声,试图表达心里那最后仅存的一点反抗欲望。
“你这可算是认可了,我尊敬的卫先生?”男人喜笑颜开,手里拿的通告似乎成了最宝贵的珍品。“卫先生身体不能自已,口头表述了对这些罪名的认可,鄙人谨以陈老板秘书的身份,代替已经同意的卫先生盖上手印……”男人一边嘟囔着,一边命令着屋外的年轻人准备印泥。
卫先生急了,挣扎起浑身的力气,几乎连手臂上的营养管都扑腾歪了。男人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拽起卫先生的食指就往通告上按。卫先生的手上早已满是灰尘和泥水,男人按了好几下也没能奏效。
“快给老子准备点水,老子要给尊敬的卫先生洗手!”男子叫着屋外的人。
“领导,这都闹旱灾呢,哪来水给这种人洗手?”屋外的人也凑热闹似的走过来,眼神挑逗看着卫先生,眉毛一翘,给男人递上一把小刀。
男子笑眯眯的接过刀,就要去划卫先生手上的泥巴。卫先生试图挣脱,男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就那么随便一划,就把卫先生食指刮下来了一层皮。
“哎呦,这可怎么办呢,这卫先生没法盖指印儿了啊,”男子装出一脸懊恼的表情,假装皱着眉头看向身后的年轻人。
屋外的人又附和似的喊声,“根据规定,当事人无法证明的,监护者就可以代替当事人证明了哦,”说着,欢欢喜喜走进来,拿着印泥就把他自己的手印盖了上去。
不知那通告是闪光了还是怎的,男人激动地拿着盖了章的通告夺门而去。“老子胜利了!”门外也都迎合起来,“我们都胜利了!敌人认罪了!”
卫先生干涸的眼眶也哭不出什么泪水,撞歪了的营养管扎在皮肉里,卫先生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屋子外不知是谁的西洋钟响了起来,正好是午夜零点。离天亮还早着呢,卫先生不愿再想那些乱事,闭上眼去,只是希望睁开眼来是一片天明。
(三)
卫先生好像身处在一片广袤的原野,他远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揣着宝剑,骑着快马,奔跑在东方的红润之下。
卫先生好像来到了一座雨后的孤城,一座千疮百孔屹立着的孤城。城墙上的裂隙交错纵横,不知道本来是这样,还是被炮弹砸的。城墙上插着一些没有旗帜的旗杆,也不知沧桑风雨之间这里发生过怎样的历史。城外似乎有一些良田,只是被水淹了,也不知农民现在身处何地。土路上有一些拖家带口迁徙而外的饥民,看着骑着大马的卫先生,似乎也有一些若即若离的陌生感。
卫先生下了马,小心翼翼走进城去。街畔的店户早已闭门歇业,破败的青石台阶早已长满了苔藓。楼上或许挂着招牌,但也被连年的雨水腐蚀的锈迹斑斑;楼上或许也还有茶客,但也被岁月腐蚀的皱纹满面。卫先生朦朦胧胧,在泥泞的中央大道上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终于见到不一样的昂扬画面,几匹大马横在最泥泞的泥潭前,阳光下好像有几个人坐在马鞍上,昂首挺胸。
卫先生迎着东天的朝阳,刺眼的太阳光让他看不清那几个人的脸。挺身在最前方的那个人,好像戴着一顶八角帽,身材笔挺而魁梧。旁边好像是一个年轻而帅气的学者,文质彬彬,右手一直端在腹前。两人的身后是一个体态微胖的勇士,好像能统领千军万马。身边的骑马的人们,个个腰板挺得笔直,好像要做这些断壁残垣的救星一样……
卫先生有点发眩,感觉场景很熟悉,又回忆不起来是什么。他想抬头看看太阳,但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卫先生睁开了眼,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屋。墙上无赖的蜘蛛已经把他的网结到了卫先生身上,窗外无情的冷风还在呼呼的高歌欢唱,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卫先生居然做了一个梦。这是他二十七天来第一次做梦。他试图回忆起梦境里的细节,无奈钻心的病痛还是打断了他的美好想象。
窗外似乎有鸡在叫,卫先生一如既往地兴奋了一下,但随即神色又黯淡下来。这是在城市里,小屋外面怎么又会有鸡鸣呢。
就在这时,屋外的西洋钟又响了一下。尽管屋外的年轻人醉酒后酣睡的声音如雷贯耳,卫先生仍然费劲全身力气去听清了报时。四点了。
(四)
卫先生是真的睡不着了,他要想办法挺到天亮。
想想自己的悲酸史吧,卫先生仔细思略了思略,感觉已经在小屋里度过了二十几个孤独的春秋。二十几年前的事,哪里还能记得呢?思略来去,又莫名感觉心里拘泥于这些东西,是在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似乎不像梦中的那个轻衣怒马的战士:来去清风,潇洒于世。
想想自己的亲人吧,卫先生又开始念及他的小家了。青年留学时认识的心上人,至今没有送来一封告慰的家书,儿女们也不知身散何处,恐怕还以为他是个大反派哩。思略来去,感觉心如死灰,也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了。
卫先生又叹了一口气,轻得连嘴唇上的灰尘都没有被惊扰。
在这个时候,卫先生心里默背起书来了。
还记得四十八年前,卫先生去北方留学,据说是最北方的北方,总之很偏北的地方。在那里,卫先生第一次读到这些书来,说是不知道是哪位先生的著作,好像那个先生姓马,不知道是不是国人。总之,一部书乃至一系列的书,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小屋里,成了卫先生煎熬时光的最好武器。
门外的钟响了一次,卫先生还在继续背着书等天亮,门外的钟又响了一次,卫先生仍然在继续心里默背着书。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罢,卫先生眼前逐渐有了亮光,亮光不似太阳出山般缓慢,而如明灯骤亮般耀眼。
卫先生似乎已然完全感受不到身上的伤痛,发热的躯体也不在烘热,浑身的伤痕也不再折磨。银汉消散,天星倒悬,他的眼前只有一无既往的光芒,只有梦中来自东方的那缕朝阳。
(五)
屋外的人进来了,看着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卫先生。现在是六点四十多,窗外还没有光线,年轻人点起灯仔细一看,卫先生的嘴角却挂着笑容。
卫先生的遗体被放置了整整一天,不知那些年轻人是心有所惮还是怎的,白天躲了起来,不敢见人似的。
待次日深夜,卫先生躺进了简朴的火化箱,熊熊烈火在汴梁城的黑夜燃烧。第二天,太阳依旧还会升起,光明依旧还会到来。
(2022.1.20)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