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后的第五天,深夜,你躺在回北京的火车上,下铺大叔的呼噜声让你睡不着。火车经停山海关,车站的语音播报透过双层窗户变得含糊不清,你用手拂去玻璃上的雾气,站台上昏黄的灯光打在白色花岗岩站牌上,列车员打开车门,烤苞米的香气飘进来,有人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卧铺车厢,压低声音怕吵醒熟睡的人。
等火车再次开动,就「进了关」了。
三百多年前,你的祖先也是从这条道路走出山海关,几代人接力一般在冰天雪地里开垦这块应许之地。三百年后,你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再杀回去。你想起一句话,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
而你将开始再次漂泊。
放假的时候,你和朋友花了半个多小时将整座小城走了个对穿。你站在马路中间,看着远方耸起的山脊,试图重建幼时对这里的尺度想象。
你回到家打开谷歌地图,将北京的住处和家乡放大到同一个比例反复比对。你以为这座小城至少会有两个地铁站的间距那么大,但其实没有,她不过只比你家到地铁站的距离大一点点。你无法相信,在你的记忆里,从家到学校是一段漫长而充满坎坷的探险之旅。
家乡的天空从来没有这么蓝过。这不是错觉,那个庞大的国有钢厂已经停止运转,在饱和的市场里竞争不过质量更好、成本更低的同行。林立的烟囱不再喷着浓烟,你回想起小时候,电视台反复播放着厂歌,画面中是刚出炉的铁水,屏幕把你妈妈刚做的豆角炒肉映得金红。
充满了工业时代的力量感。
这座小城就是依钢厂而建,这里有冠着同一个名字的公园、游泳馆、医院、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甚至还有若干年前就已不存在的大学,你的父亲曾是那所大学里的老师。你身边所有同学和他们家人的生活,都和这座钢厂脱不了联系。
现在它撑不下去了。
你想起高中校歌,当年开学典礼上几千人在操场上齐唱,「钢城美丽的远景,激励我奋进;钢城宏伟的蓝图,指引我向前。」当时你暗自发笑:可拉倒吧,台下这几千人,没一个是为了钢城美丽远景的。实际上蓝图确实很宏伟,但钢厂都没能挨过你大学毕业。
早在停产之前,这座钢厂就连年亏损,窟窿越来越大。你听家人说,现在厂子靠国家拨款勉力支撑,为的是这里十几万人的生计。你同学的父母有的已经接连几个月拿不到工资,有的已经出来另谋生计。你走在家乡的街道上,若非过年,这里几乎见不到和你一般大的年轻人。年轻人尚有未来可走,而他们呢?
你甚至回想高中晚自习放学后操场上呛人的味道,甚至怀念开窗时窗台上用手一抹一层煤渣。如今这里更像一片工业废土,相同的景象在东北很多座城市都一样。你知道,这不过是二十年前那场改制的余震,在那场改革里,所有人都失去了原来的位置。
过去每年的元宵节广场上都会有灯市,近一半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一边看冰灯,一边抬头看耗资近七位数的烟花,而你则希冀着和更多朋友偶遇。后来塑料棚子代替了冰雕,烟花的规模也越来越小。大概从前年开始,灯市和烟花就再也没有了。
你在外地上学,走在路上曾见过洗发廊里挥手的姑娘,见过写字楼下发抖的保安,他们中的很多人和你操着同样的口音。你知道他们和你一样,都是被衰败的家乡赶出来的年轻人。而你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你接受过更长时间的教育,得以免于从事那些尴尬的营生。
按照共和国第一个十年的想象,这些年轻人如今应该是唱着《东方红》和《国际歌》在现代化的家乡挥汗如雨,下班骑车就能回家吃饭,而非像现在这样远赴他乡。你想,那大概就是当初校歌里说的宏伟蓝图吧。
你身边的人要在北京考驾照了,你看着他用手机预约科目二的考试,步骤次序简单明了。你想起几年前你在家考驾照,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潜规则,永远有人加塞不知何时轮到的考试,成百上千送去交警大队的人民币,以及不断往教练手里塞的中华烟。
你下决心再也不回去了。
你心中油然升起了索多玛式的悲壮感,在《圣经》中那个古老故事里,上帝欲毁灭索多玛,命罗得带家人逃亡,叮嘱路上切不可回头。妻子不舍,回头看见故乡笼罩在硫磺和火之中,瞬间变成盐柱。
其实你们都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决定。大学时,你和同学们说起毕业后的打算。有人说准备回家,你听后愣了愣。你想起高中同学一起讨论这个话题时,回去,甚至没有被列为候选的资格。大家说的都是,以后准备去哪一座城市。
北京和家并不远,这辆 K 开头的直达火车你睡一夜的工夫就能到。在过去的几年里,你曾无数次路过这里,但在心里每一次都会离家更远一些。站台角落还有积雪,在故乡,冬天就是白色的季节,每年有五个月的时间地上覆盖着积雪,这是北京没有的。
读大学时每次回家你都会坐这趟火车,整个车厢都说着和你同样口音的话,这给你久违的亲切感。他们每年会从全国各地回家,过完年又回到全国各地,也许是三亚、青岛、回龙观。网络上热传的讨论东北人口流失的文章无法打动你,因为你曾亲眼目睹过更震撼人的景象。
一百年前,曾有位法国神父旅经东北,「尽管不知道上帝到底将人间天堂选址何处,」他写道,「但我们可以确定,他没有选这里。」如今有能力的人都在出走家乡,找寻各自的天堂。
你突然想到,你的父母也是年轻时才来到这座城市,相遇、相恋、结婚、生你,其实你和这里也没有那么深的羁恋。
火车开动,穿过山海之间的狭窄走廊。北国的孩子从此是个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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