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雅回答了萧先生提出的问题,并且答对了。”苏寒石起身,缓缓在见明馆内踱步。
“请教先生,学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乐器,它可有名字?”东川郭泰问道。
“严格来讲,此物算不得乐器,众所周知,乐器的主要作用是演奏乐音从而使感官得到一定触动。此物是用陶土烧制而成,是上古时期的人们用来狩猎的器物。大家看,这是一个带孔卵形的腔体,通过向小孔吹气,能发出声音。大家听一下。”
苏寒石将它捧在掌心,对着小孔吹气,一声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凄厉声音响起,有几名学子当即捂上了耳朵。这哪里是乐器嘛!大家盯着苏寒石,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变换了方位,对着小孔再次吹气,这次的声音低软绵长。随着苏寒石灵动起伏的手指,那器物发出的声音或如低吟,或如高歌,或如嘶吼,不断震颤着众人的耳膜。
终于,苏寒石不再吹了,耳畔的嘶鸣却仿佛久久未歇。
“先生,此物的确算不得乐器呢,发出的声音好难听。”一学子脱口而出。
“可知这器物发出的是什么声音?”苏寒石问。
众人皆不知。
苏寒石又对着小孔吹气,发出的声音似乎象马儿的嘶鸣,比马儿嘶鸣声少了许多雄壮之气,声音有些跳跃的颤动,仿佛有节拍地颤抖着。
章微明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应龙求偶。”
苏寒石踱步到章微明身边,拿起章微明写下的四个字,展示给大家看。
“应龙是什么龙?”
“应龙呀,据说是上古时期一种长着翅膀的龙。但是只是传说而已,真的有吗?”
大多数人一肚子疑问,等待着先生作答。
“《大荒东经》中讲,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又有记载:‘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应龙乃是上古神兽。”
“好神奇!卫茗,你如何得知先生手中的器物发出的声音是应龙求偶的声音?”李维雅好奇。
章微明并不作答。
“唉,又忘记你不会说话了。你要是会讲话该多好呀。”李维雅叹道。
在座诸人也是看着前排的那姑娘的背影一阵唏嘘。真是造化弄人,美貌与智慧并存,却独独不让她开口讲话。
“对呀,以前想到过从古籍里找些法子帮卫茗治疗哑疾,没什么收获。东川这么大,一定有医工擅长此道,待我慢慢寻访,看看能否治好她的哑疾。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李维信灵光突现,下定决心帮卫茗治好她的哑疾。
“上古时期,黄帝生而神灵,弱儿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他发现用陶土烧制的器物可以模仿兽类的声音,从而与灵兽沟通。这种陶器开出不同大小的孔洞,可吹出不同的声音,如此慢慢演变成了乐器。之后,社会进步,音律健全并发展,这种上古时期的器物逐渐演变成可以演奏乐音的乐器。”苏寒石言道。
“苏先生,我们现在常见到的陶埙可是由此物演变而来?”越秀齐宇问。
“的确如此。”苏寒石点头。
苏寒石信步走到几案前,又取出一物,细长如胫骨,色泽有些暗沉的黄色,表面光洁。
“再来看此物。”苏寒石依旧用目光扫视众学子。
“先生,莫非这也是乐器?”有学子问。
“众位可曾听闻或者见过用动物的骨骼制成的乐器?”苏寒石问。
萧旷起身,“先生,学生曾经见过用动物的骨骼制成的乐器。学生的母亲精通音律,也熟悉各类乐器。母亲为学生乐理启蒙时,曾经将一个细长约六寸的骨笛给学生看。母亲说,此乐器取材自鹫鹰的翅膀。母亲还让学生试了试音色,学生至今记得那骨笛发出的乐音清脆、悠扬,甚为悦耳。”
苏寒山点头赞许,示意萧旷落座。
苏寒山久闻牧云国主夫人阮宜的大名。阮宜出自声乐世家,又兼幼时便表现出对音乐的天赋,因此家中长辈尽力培养,不仅教授祖上传下来的器乐声音学问,而且带着阮宜行走于九州大地,寻访民间各种失传已久的器或乐,为阮宜在音乐方面的造诣锦上添花。与牧云国主萧程义成亲之初,阮宜所作的乐曲风靡九州各国,她创作的乐曲雅俗共赏,众人都说,阮宜的婚姻生活一定是幸福美满的,之后萧远出生,流传到宫外的阮宜所作的乐曲曲风似乎变了,从跳跃灵动逐渐趋向缓和明媚。再之后萧旷出生,阮宜极少作曲,大多数人逐渐忘记了这位精通音律的牧云国主夫人。萧远和萧旷有这样一位母亲,从小耳濡目染,一定见识广博。因此,萧旷见过并且试用过骨笛一点儿也不奇怪。
“先生,这骨笛可有稀奇之处?”李维雅问。
“自然。”苏寒石说完,盘腿席地而坐,缓缓将骨笛放在唇边。
令人身心舒畅的旋律响起,众人的眼前呈现出春光明媚、草木繁盛、万物生机勃勃的景象。众人的神思正在领略万千繁花盛开的暮春景致之时,没觉察另一个声音随着旋律响起,刚开始只是含糊不清的哼唱,不一会儿,哼唱转为吟诵,虽然每个发音都很清楚,连在一起却不明所以,没人能弄清楚唱词的意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众人眼前的景象逐渐在变幻,因为明显可以看出,众人的表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有的如痴如醉,有的面露惊恐,有的双目失神,有的笑容诡异。萧寒山一边吟唱一边观察众学子的面部表情。他及时停止吟唱,看向苏寒石。苏寒石会意,骨笛的乐音瞬间提高,似乎要唤回众人的意识。不出所料,沉浸在各自幻境中的众人逐渐回神,再次听到了清脆悠扬的笛声,再次感受到了春光明媚,万物生机勃勃。直到苏寒石吹奏的最后一个音符萦绕耳畔,众人全部有些惊疑地看向两位先生。
萧寒山与苏寒石对视,然后萧寒山开口。
“大家可是发觉什么异常?”
“先生,为何刚刚我像在做梦?而且是噩梦!”越秀谈悠悠捂着胸口说。
“先生,我也是。刚刚我似乎在战场上厮杀,跟父亲给我讲过的战场一样,好多人,好多伤亡,厮杀声不绝于耳。”
众人七嘴八舌讲述自己的幻境。
萧寒山问萧远:“阿远,你如何?”
“先生,学生惭愧,也入了幻境。算不上凶险的情境,却是学生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
章微明听着,琢磨着萧远的“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是什么呢?”做个哑巴真不错,不需要说话,静静聆听就好。庆幸之余,章微明也是心有余悸,因为刚才他也被幻境迷惑,他目睹安泰河畔两军混战却无能为力,他目睹爹娘先后倒地身亡浑身战栗,迷失中他看到一袭白衣的身影急匆匆呼唤他的名字,自己却张口不能言,双脚不能动。这骨笛果真奇特,也不全然,先生吹奏骨笛的乐曲似乎也有蹊跷,后来的吟诵声音更加诡异,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在座诸人皆陷入幻境,而且是不同的幻境?萧哥哥这样一个安然若素的人,竟然也被带入了幻境,好可怕的力量!
众人七嘴八舌讲述自己幻境中的情境时,章微明一边聆听,一边思考。他更多思考的是萧哥哥所说的“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小时候第一次偶遇萧远,两人并肩坐在长廊下看夕阳西下,章微明便觉察到萧远埋在心灵深处的那抹忧伤,虽然淡,却是挥之不去。随后在牧云的半个月时间里,萧远带着章微明四处游玩,大多数时候都是章微明说着,萧远听着,偶尔发表一下简洁的看法,或者提个建议。章微明讲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带着他在御风街找民间小吃,结果他故意捣蛋假装走丢,让爹爹和娘亲担心半天。最后他自己跑出来,爹爹和娘亲不但没有生气,只是无奈相视而笑。萧远听到章微明讲述自己的爹爹和娘亲时,听得很仔细,似乎在回忆什么,似乎在比较什么,然后眉心打个结,变得落落寡欢。遇到萧远这种情形的时候,章微明就会岔开话题,抬头看到什么便询问什么,转移萧远的注意力。这样做往往很成功,萧远的淡淡哀愁会从他的眉间退去,化进他的眼底,然后埋在他的心底。章微明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尽管他觉察到了萧远埋在心底的忧伤,但是他从未探求过那是什么。到如今,章微明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世事无常,心里也藏着忧伤,难道他自己希望别人来探寻吗?答案是否定的。
双手抬起,萧寒山让大家安静下来。他从案几上取出一本古籍,出示给大家看。是一本乐谱。
乐谱就那么稀奇古怪地躺在发黄的纸上,暗暗讲述声音的故事。
“音乐的历史深不可测。乐就如同无边无际的深渊,只有去聆听,才能感受到它的丰厚,才会深刻意识到乐乃无边无际的存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听到各种令人安心或者不安的声音。胡乱的节拍,随心所欲的音符,一个最高音和一个最低音紧紧挨着没有过渡,如同山峰没有坡度直接落入峡谷。令人心安或者令人不安的音符,并非是音符的本意,而在于聆听者的心境。”萧寒山娓娓道来。
众人都听得入神。
“先生,您的意思是乐曲是一系列音符的组合,组合的结果对于不同的人来讲会是不同的感受,对吗?”
“也对,也不对。”萧寒山说。
“就粗通乐理的人来说,能够谱写出符合不同情感需求的乐曲,作曲者想要赋予乐曲以或哀婉或愉悦的感情,大多数人都能感受到同样的哀婉或者愉悦。这种音符的组合对大多数人来说感受会是相似的。一个正在欢欣鼓舞的人听到哀婉的乐曲也会变得忧伤,一个郁郁寡欢的人听到欢快的乐曲也会变得精神振奋。这便是乐的力量。”
“先生,那么音符组合的结果何时会让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感受呢?”李维雅问。
“人的内心其实总是敞开着的,就像我们脚下敞开的大地,它愿意接受阳光、月光、星光、甚至灯光的照耀,愿意接受风雨雪的降临,愿意接受一切所能抵达的事物,让它们渗透,然后消化。大家看看你们的周围,听听耳畔的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通过大自然的色彩来描述声音,又通过大自然的声音来描述色彩。如此,色彩也能听得见,声音也能看得见。让声音与色彩变得和谐的诀窍在哪儿?”萧寒山问。
众人无人应答。
章微明提笔写下:“人心”。然后放下笔,继续聆听。
“色彩与声音的和谐依赖的是人的心灵的相应振动。乐曲会成为内心的表达,却不会是色彩自身的还原。你们可知,真正的乐直接来自天上,通过人的心灵,又回到了天上。精通音律的大师是为内心而创作的艺术家,帮助我们解决自我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在一首无与伦比的乐曲中,情感的力量至关重要,它就像淇河水的暗流一样,其余诸如技巧或者思想等,都不过是河面上的波涛。波涛汹涌的程度是由什么决定的?当然是暗流。”
“先生,那么刚才我们听到骨笛演奏的乐曲时,感受到春风拂面,身心愉悦,这是乐曲本身要传达给我们的情感对吗?”
“然也。”
“可是为何后来,随着吟唱的加入,我们每个人的感受却如此不同?”
“我来问大家,语词是什么?”
“语词应当是大家共有的理解和想象。比如,我们说‘乐曲’,所有听到这个语词的人都会理解为这是一种可以带来聆听体验的东西。”
“不错。那么叙述又是什么?”
“与语词相比较,叙述应当是个人的理解和想象。”
“然也。一段乐曲想要传达给人的情感,通过叙述也可以传达。于是帮这段乐曲配上合适的语词,从而达到一定目的。旋律能够直接并且强烈地侵袭有时甚至完全占领人的感官,此时倘若有恰当地语词为之铺路,就会产生神奇的效果:以一种看来不能解释的途径直接影响人的幻想和情感,这种完美结合的力量在顷刻间超过了只有乐或只有词的感动。”
“先生,以往学习乐理之时,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就是好的乐曲倘若配以语词,经常会让我对旋律记忆犹新,而语词却完全不记得。”
“的确如此。好的乐曲会让人忘掉那些不值一提的歌词,相反的例证却难以觅得。词与乐,是否像两个对等势力在竞争?!它们有着完全不同然而却是十分相似的强大。”
“先生,如此来看,我们陷入不同的幻境是因为乐与词恰如其分的结合,带领我们进入自己的理解与体验,将我们的过去从内心深处抽出,使得我们陷入自己编织的情境中无法自拔。对吗?”
“正是如此。”
信息量太大,三十多名学子无一例外在消化刚才先生们讲授的内容。
萧寒山看向苏寒石,苏寒石在见明馆继续踱步。
“每个人对乐的理解都会不同,器、乐与词的结合会产生什么效果或者说力量,到目前为止没人能有定论。萧先生与我也在潜心研究这三者的不同组合会为人们带来福祉亦或灾难。今日回去后,也请大家两人一组,为一器谱一乐,配一词,使得三者的结合释放出不一样的能量。”苏寒石的话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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