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怀念

        叫人感念和思痛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比如雪。

        在我的印象里，雪是世界上最辽阔、最庄严、最富有诗意和神性的覆盖物。她使我隐约想到“圣诞、人类、福祉、博爱、命运”这些宗教和集体意味很浓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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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神秘无极的洁白，庞大的包容一切的寂静，纯银般安谧宽仁的光芒，浑然天地梦色绝尘的巍峨与澄明……

        拿什么更美的词形容她呢?她已被拿去形容世间所有美的意境了。

        童年时，我的心里溢满了雪，比大地上的棉花多得多。那时候，大地依然贫穷，贫穷的孩子常常想:要是地里的雪全变成棉花该多好啊……如今，我们身上有的是厚厚的棉花了，而大地，却失去了那洁白的相濡以沫的覆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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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一个冬天常常有好几场惊心动魄的大雪。有时连续着、不舍昼夜地下；天凛地冽、银装素裹。夜晚白得耀眼，像火把节，像过年，很令人鼓舞和感动。记得初中语文里有篇杜鹏程的《夜走灵官峡》，一开头即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又下了一整夜……

        那种盛大的雪况，现在回忆起来很有些隐隐动容和“俱往矣”的悲壮。不知如今的孩子会不会问:真有那么多的雪么?

        是真的。雪不仅多，而且美得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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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小学班里有个家境很穷的女生，又瘦又黑，像棵细细的老也长不大的豆芽儿。一次作文课上她灵机一动把雪比喻成了“雪花膏”，她说:“那天夜里，我看见天上飘起了雪花膏……”她念的时候同学们全笑了，连戴眼镜的老师也哧哧笑了，说她是“异想天开”。于是，老师接着给我们讲“异想天开”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从此学得这个成语的。老师讲“异想天开”的时候，那个女生趴在水泥桌上(当时课桌是用水泥板搭的)呜呜哭出了声……不久，她因家贫便辍了学。

        许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记起了这件事。我猛然发现那个“雪花膏”的比喻其实是多么生动而富有诗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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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雪花膏的雪。女孩儿的雪。

        在我所见过的比喻中，这是最珍贵、最难忘的一个。也是最伤感的一个。

        要知道当时穷人家的女儿是用不起雪花膏的，美丽得如诉如泣的雪花膏。

        不知从何时起，有个声音问:我们的雪呢?

        从前的那些梦想，有的很快就兑现了，比如棉花，比如雪花膏和课桌……另外一些虽遥遥无期，但我们并不苛求，慢慢来，一切都会有的，没有的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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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们相信，时间已悄悄印证了这点。但另一个事实是:我们曾经有过的，现在却没有了。

        比如雪。我们有了无数的雪花膏，甚至有了比雪花膏还雪花膏的雪花膏，可我们的雪呢?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呢?

        偶尔碰上一回，可那是怎样的情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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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稀落落粉针或粉木状的碎屑，仿佛老人凋谢的白须，给风一击，给地面轻轻一震，即消殒了。

        这哪里是雪?分明是雪的骸，是死去的雪。

        衰败的迹象即这个时候显露的。我留意到了冬日的憔悴，地温的爬升，空气的浮躁，河流、树木和鸟的稀少……眯起眼晴，我辨认出菜叶上的药斑，阳光中的尘埃和可疑的飞来飞去的阴影……

        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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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洁简美的东西愈来愈少。人类在创造一切的同时也破坏着一切，许多优雅的古典的秩序被打碎了，颠覆了，包括季节、生态、秩序、规矩、操守……我们狂妄地征伐却失去了判断，拼命地拥有又背叛着初衷，我们消灭了贫穷还消灭了什么?

        这是个欲望大得惊人的掘金年代。抒情的方式正在消失，只有物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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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到了不安，感到了冬天背后那双忧郁哀怨的眼睛，那些威胁她的莫名危险……我开始了怀念，怀念那些已经流逝和将要流逝的东西，比如童年、雪、自然和本色，比如村庄、野地、棉布的经纬、流动的水……

        【注释】雪花膏:一种化妆品，洁白如雪，用来滋润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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