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花子虚邀请西门庆同去院中给吴银儿过生日,西门庆去花家碰头,不想撞见了李瓶儿。这一撞,他们撞出了暧昧的火花。
略显神秘的李瓶儿虽然不曾出场,但她的身影像是古画背景中的泥金淡彩,一直隐约闪现着,与故事无关,从来不在,又无处不在。在过去的情节里,我们明明望见过她的倩影,却又只是惊鸿一瞥,转眼不见。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闻。和西门庆一样,我们对这个李瓶儿充满好奇和想象。
西门庆结拜十兄弟邀请花子虚入伙时,专门吩咐小厮:“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花子虚果然不在家,李瓶儿的应对既热情又得体,还送了小厮两盒茶食。西门庆点头称赞:“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这闲闲的一句话好似那么随口一说,再没有下文了。接着,西门府合家饮酒芙蓉亭,全家五房妻妾第一次正式齐聚一堂。可巧,李瓶儿差人送东西来,一盒细巧点心,一盒新摘的玉簪花。人不在,东西先来,这是李瓶儿的一贯作风。月娘也说,李瓶儿已经多次送东西过来,却还从未正式见过面,月娘也不曾给她还过礼,还顺便对李瓶儿大加夸赞,从容貌到年龄再到性情,样样都好。吴月娘的评价是客观中肯的,就算收了人家两盒礼物,不至于因此就违心表扬,对方又听不到,所以她对李瓶儿的喜爱应该是发自肺腑的。
送礼示好是李瓶儿的一种习惯,这么说吧,送礼几乎是她人生的主旋律。如果说,一个喜欢到处借钱的人肯定不招人待见,那么,一个喜欢到处送礼的人一定是不让人讨厌的。就说她送的这两盒礼物吧,一盒吃的,一盒戴的,吃的是女人们最爱的顶皮果馅酥饼,满足口欲;戴的是刚刚摘下、顶着露珠的时令鲜花,满足审美。这礼物既精致又周到,兼顾了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送得多么巧妙、多么可人!而送礼的这个人又是个大美女,谁能不对她产生好感呢?
春梅事件中,西门庆的原话是这样的:“隔壁花二哥房里倒有两个好丫头,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但见他娘在门首站立,他跟出来,却是生得好模样儿。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机灵的潘金莲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同意他收用春梅。最开始,西门庆先把春梅从大房调拨到潘金莲房中,看起来是单纯地偏心潘金莲,后来才知道他是想把春梅收入囊中,现在看来,这段小插曲居然还有第三层意思:他对花家女主人也早有意淫之心了。
经过这些花非花雾非雾的铺垫,李瓶儿终于现身了,西门庆终于看到这位古典美人的装扮:“夏月间戴着银丝䯼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小脚”。耳环是紫色的,上衣也是浅紫色的,神秘而高贵的紫色系,笼罩着丁香一般的姑娘。中国古典文学中,丁香是愁绪的象征,放在李瓶儿身上,似乎也很合适。她举止温柔,性格内敛,做事周到,心思深沉,和火辣明艳、伶牙俐齿的潘金莲形成鲜明对比,她们也昭示着西门庆的两个情感维度。
丁香姑娘李瓶儿对西门庆表示出强烈的兴趣,这有点匪夷所思。深宅大院中的她怎么了解到西门庆这个人的?仅凭曾经在门口张望时的几个对视?这是一个谜。文学作品中不乏有这样的先例,卓文君只听一曲《凤求凰》就以身相许,红拂女一睹李靖神态即夜奔相随,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恋恋风尘,生死相随。或者,可以把这理解为“女人的直觉”吧。
又一场勾引与被勾引的故事开始了。这一次,李瓶儿完全占据主动,西门庆这个惯会寻花问柳的流氓则扮演“被勾引”的角色。这让人想起潘金莲在酷寒的雪天里勾引武松的情景。诚然,只有“淫妇”才会在已婚状态下爱上别人,甚至主动出击,制造出轨机会。但就潘金莲的身世来讲,总觉得她的不贞有被原谅的理由。一个少女被一个老头霸占已然不幸,又被转卖给一个窝囊废更加值得同情,还要求她对这个窝囊废保持忠诚,简直是一个笑话。而李瓶儿呢?她的丈夫花子虚整天眠花宿柳、吃喝玩乐,住家就像住旅馆,李瓶儿像是闲置家中的一件过气商品。对于这样的“大房族”你不会陌生,她们常常像槁木死灰一样过着枯寂麻木的生活,守着金铸的孤灯,对情感不抱任何奢望。李瓶儿偏不,既然活,那就活得有点人味。人们总是习惯赞美妓女的忠贞,比如霍小玉,比如杜十娘,却绝少正视良妇的欲望,比如潘金莲,比如李瓶儿。前二人刚烈绝决,宁折不弯,实际上屈从的还是一种缥缈的理想,后二人随波逐流,水性扬花,则是为了活成“人”在男权制度下做出的无奈选择。
西门庆本来是去找花子虚的,李瓶儿仍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说话时和西门庆隔着一道门: “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回家。两个小厮又都跟去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这话说得有什么问题吗?别人没听懂没关系,反正西门庆听懂了。于是“西门庆留心,把子虚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儿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来家。”这次,李瓶儿直接坐下和他面对面聊天了:“拙夫不才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来家,官人休要笑话。”又说:“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有了这句话后,西门庆豁然开朗,开心地就要哼小曲了!——这仅仅是一天之中发生的事,西门庆和李瓶儿一共见了两次面,说了三句话,旁人还不明就里,他两个居然就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从他们偷情的结果往前倒推,可以从这些话语中搜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暗示家里没有旁人,比如“恩有重报”含糊的四个字,再比如一而再、再而三的“看奴薄面”,只有地位较高或特别相熟的人才会说“看我的面子”,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总的说来,这啰啰嗦嗦的一席话乍听起来,还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妻子在抱怨、疼惜丈夫,和潘金莲直露的“吃奴手中半盏残酒”相比,哪里有一点情色的意味呢?李瓶儿的脾性和潘金莲全然不同,做事的风格果然也大相迳庭。糊涂的人依旧糊涂,明白的人已经明白,西门庆“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在这方面,他拥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
最自相矛盾的恐怕是李瓶儿嘴里对花子虚的抱怨和担心,既然能够撇下丈夫和别人暧昧,那么李瓶儿说的话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事实证明,她巴不得花子虚天天在外头醉生梦死,省得回来碍她的眼。这也要从李瓶儿的身世说起了。她本是微末出身,因出生时有人送了一对鱼瓶,遂起名瓶儿。可能这一对鱼瓶是一个贫贱之家最耀眼的奢侈品,换作是西门家,就算这瓶子是水晶是琉璃,也不可能沾沾自喜到取成名字。李瓶儿嫁给梁中书为妾,当时主母悍妒经常打死小妾的恶名已经远播,还是昧着良心把女儿送进火坑无非是贪图钱财。幸亏梁中书长了记性,只把李瓶儿养在书房里,她不和正妻见面,这才幸免于难。后来出逃,由花公公作主嫁给侄儿花子虚,真相却是被花公公霸占。这又是一个张大户、武大、潘金莲的故事。不同的是,张大户虽然年老,毕竟和武大没有亲属关系,也是个正常的男性;而花公公却是花子虚的叔父,本身还是一个太监。一比就知道,花子虚的窝囊孬种不亚于武大。对于这样一个名义上的丈夫,饱尝人间冷暖的李瓶儿除了深入骨髓的厌恶,还能有别的情愫吗?
花公公死了,李瓶儿陪伴一个老太监的生活终于结束。她得到了花公公从皇宫内院挣得的绝大部分财产,这笔财产的数目大到惊人。如果说孟玉楼是小富,那么李瓶儿就是大富,孟玉楼是富裕,李瓶儿就是即富且贵,毕竟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不是所有物品有钱就可以轻易拥有的。这个富贵风骚又像丁香一样有着忧郁气质的李瓶儿,带给了西门庆无穷无尽的想象。
选择西门庆作为自己的归宿,这是李瓶儿完成原始积累后的一次赌注。她不迷恋正妻的身份,不吝啬满屋的财产,只想寻觅一个聪明能干的正常男性作为后半生的爱侣。这个要求不算高,所以她很快发现自家隔壁就住了这么一位。她孤注一掷地朝他奔去,哪里知道前面还有多少坎坷和荆棘。
clude_��2釳T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