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那是真正的冬夜，寒冷如铁，天昏地黑，大雪撕棉扯絮。小学三年级的我在温暖的灯下昏昏昧昧，混度着孩童睡眠前的朦胧时光。突然邻居家阿姨裹着寒气匆匆进门，说他们家孩子高烧不退。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心里欣喜若狂。
阿姨果然是让我替她儿子请假的，像大雪带来的好运气落到我头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的一把小钥匙，那是我们班教室门的钥匙，天天得意洋洋晃荡在她儿子的胸前，象征着一种无法触及的权力，教室门啊，神圣的那扇门除了老师只有他能打开，来得早的同学无不服服帖帖等着他的到来。虽然院子里同年龄段的孩子只有我们俩，在无可选择时我们也算青梅竹马，但一有第三个玩伴立刻互相背叛，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的怨恨，以至于我很想摸摸那把钥匙都说不出口，说出口了也被无情拒绝。我知道自己是争不来这把钥匙的佩戴权的，我每天赶到教室时都处于迟到的边缘。
妈妈对孩子管得很严却养得很娇，我早晨起床衣服都是她亲自给穿，一路气急败坏地撕扯，终于坐到桌前吃滚烫的稀饭，眼泪汪汪就是吃不到嘴里。爸爸着急了就拿两个大盆轮流倒腾着把稀饭晾凉，但天塌下来饭必须得吃完，基本出家门时自己已经一心认命，不比昨天早到哪去。
可是这次一切顺利极了，我记不清我是怎样在妈妈的帮助下提前了至少二十分钟跑出家门的，像一只小鸟，手里紧紧捏着令我飞翔的那把小钥匙。
寒冽的雪后早晨的空气我至今似乎还能感受到，清，冷，藏着甜。满街白茫茫的雪，满街埋头走路的人，满街咯吱咯吱踩雪的声响。大家似乎都很快乐。我揣着充足的时间心里轻松，一路踢着雪，一遍遍重温即将发生的美妙一幕：在教室前聚集的同学们企盼的目光中，神气又矜持地打开门锁，审视着大家鱼贯而入。再把钥匙交给老师，享受老师意外惊奇的目光.......我太快乐了，不知不觉将钥匙从脖子上摘下，连绳子团成小团抛高，再稳稳地接在手心，看它失而复得，总也逃不出我的掌握。走路脚下踢石子，手里抛东西，是我的习惯，至今身边没人我还这样，乐趣十足。
这根本不会失手的游戏，却被我一时沉醉在想象里失了衡量玩砸了锅！钥匙抛高了，斜度也过大，一离手我就知道不对，大惊失色赶着它跑，竟眼睁睁看着它充满恶意地擦着我指尖而落，我忙低头，看到脚下正是人行道旁阴沟上两块大水泥砖对接处的窄小的排水孔，钥匙像存心故意，一头钻进缝隙里绝望地不见了。
一阵风吹来，头顶树枝上的积雪像我的碎梦一样扑簌簌往下落。我手足无措，进入了傻眼的最高境界。
我急得跪在雪地上，贴着砖缝往里看。下水道里清清的水浅浅地流着，我的小钥匙绳子随着水摇曳，那是一个我可望不可及的世界。我把小手往孔里塞，窄长方形的水泥孔只能容下一只小手掌，我的指头徒劳地勾了又勾，水底的钥匙遥不可及。我几乎能听见时间在耳边飞跑，边跑边笑。我真想把它揪回来，倒退到扔钥匙前的那一刻，一切都没发生，我仍然心情美好，而且永远也不会再把钥匙从脖子上拿下来。
可是我只能边哭边使劲撸起棉衣袖子拼命把胳膊往水泥砖孔里塞。袖子太厚了撸不起来，我就哭着解扣子试图脱掉棉袄。
一个小女孩的失常表现陆续惊动了上班的行人。有人问我，我也不说话，只是一次次趴下去在砖孔里掏，又一次次哭着站起来。大人们很快看明白了。他们安慰我，一个伯伯说，孩子，你就是把胳膊全放进去也远够不着啊！我哭得更痛快了，引发更多的同情。有人尝试去掏，大人手进不去。有人找棍子挑，棍子倒是合适了，不好挑上来，几次刚捞住就又滑落，更糟的是，下水道的水流变大了，把钥匙冲离了砖孔，棍子一点用不上了。就这样，一个小姑娘，一把小钥匙，难为住了一圈急着上班的大人。我简直觉得我闯了天大的祸，不知道如何收尾。
有人叹气说那只有把水泥板掀开，人跳下水道里去拿出来了。大家都摇头笑，这冰天雪地的，淌着水的淤泥沟怎么跳？那钥匙不要了行不行？有人和我商量。我痛苦万分，不敢想象后果，同学们的嘲笑就算了，老师的严厉怎么面对？把神圣的教室钥匙搞丢，这个失败大过了我的世界。除了哭，我固执地站在原地分毫不动。
“我下去吧！”一个坚定的声音像一道光，不是响而是闪在我的记忆里。人们都静了一下。我抬头看，是一个年轻的叔叔，即使在八岁多的年纪，那样窘迫的心境下，我也不由赞叹这个叔叔的漂亮。这是八十年代潇洒神气的青年的典型形象，一张脸神采蓬勃，眼睛晶亮目光温和。“别叫孩子难为，我下去捞。”他笑着，立刻有人叫好。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这里，几个伯伯和他一起挽起袖子，弯下腰去。一阵吆喊后大水泥砖搬开了，下水道裸露出来，水流散出的轻烟袅袅在地面上升起，我呆呆地看着这从没见过的大场面，想到是自己惹的事，心里有点害怕。
叔叔开始脱掉外衣。小时候的冬天很冷，房檐上经常结着长长的冰喇叭，我的手在室外很少有不冻僵的时候，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像个大棉包。可是在这个特别冷的早晨，这个年轻人把自己外衣棉衣毛裤全脱下，只穿了一身篮球衣，球衣的裤脚挽到膝盖上方，他小心地把衣服整整齐齐地交给身边的人，那人恭恭敬敬地一件件挽在胳膊上。他接着脱下鞋袜，袜子放进鞋里，赤脚站在雪地上。。
不断有人小声叫好，人们赞许又佩服地围在他身边。他麻利地跳下去，脚面陷进泥里，水没过脚踝。周围没有声音，一瞬间他抬起了脸，手里拎着湿淋淋的钥匙绳。他抖了抖水，“拿着！”他高兴地叫我过来，把钥匙放到我手里。
我紧紧攥着钥匙，惶恐地看着这个叔叔。他手一撑地跃出沟底，又赤脚站在地上。人群里忙不迭地有人给他递能擦拭的手绢之类，他不慌不忙地擦干净腿和脚，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这时围拢的人更多了，人们喜孜孜乐呵呵地，像遇到多大的喜事。
帮叔叔抱衣服的一个戴眼镜的很和气的伯伯笑话我：“不哭了吧？这回敢上学了吧？”我羞得不敢抬头，眼睛只盯着叔叔蹲下穿鞋子的身影。我的一个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过，也一直不离不弃，目瞪口呆地拉着我的手。
叔叔抬头对我笑：“没事了，没事了。”我后来读故事看到太阳神，就会想起当时他的样子。那个伯伯问我：“你怎么谢人家这位叔叔啊？”我窘迫难言，他们都笑，伯伯说：“你长大了，给叔叔写本书！”“哎！这个行！”叔叔已经穿戴整齐，浓眉一扬，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好好上学，给我写本书！”我仍然呆若木鸡，说不出一个字。他冲大家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踩着雪地走了。
水泥砖已经盖拢，人们又匆匆赶路，我回头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手里的钥匙绳还是湿的，冷冷的贴着手心。我已经忘了在意学校的事，像做了个大梦一样恍惚。我和同学互相呆呆地看了一眼，拉着手走回学校，谁也没有说话。后来，我和她在小学阶段一直是莫逆之交。老师也没有理睬我的迟到，我把钥匙交给她，帮邻居请了假。我发现没有这把钥匙来开门，其实什么也不影响。。
由于我觉得自己写不出一本书，我不太去回忆这件事。但偶然它会自己跑出来，清晰得像一幕电影。
有些事不会忘。纵然多年后说起来像个笑话，我却真心地敬佩当年那个叔叔。他明亮地体恤并慨然成全了一个孩童的小执念。
我想那天我碰巧遇上了一束青春的光。
不是谁都会发光。
真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