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我每天都能看到木头。我的采集者祖先在石器之外,也很喜欢用木器。我的古农民祖先丢掉了石头,可还是喜欢木头做的东西。从古到今人们是这么喜欢木头,以至于木匠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职业,甚至还有身份,跻身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小的时候就被一个木匠拎着长竿追着打,可见其气势长虹。
关于那场追打的来由,实在有些记忆模糊。当年我乃一个初小都还未上的安静幼童,万不可能做出敲狗头骂癞头一类事。大约是那木匠被人敲了头,又与我偶然对视了一眼,竟发了疯。然而那长竿使我陡然惊悚,生怕他一削便成了一把致命长枪。于是我沿着急水江狂奔,跑过了断魂桥,又经过了卖豆浆的性命店,绕过吊死人的大槐,一路跑进了初小。国文老师朝我微笑,我就在这微笑中入了学。然而我仍是怕。我从一年级跑到了五年级,从初小入学跑到了高小毕业,一直觉着背有芒针。木匠似乎追了我五年,又似乎没有。那追我的人是谁?是木匠的孽子吗?还是那个孽子的同党?又或者,这些人本就是一种东西?
总之,这场旷日持久得可以进吉尼斯纪录的追打,使我对木头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我逃跑的线路至今仍笼罩有一层黄色的雾,那不是雾,是木屑浮在空中。从前文可以看出,这条路也就是我上学放学的路。日后当人们谈到清晨的清爽,我想到的是木质颗粒的刺鼻;当人们说起晚霞的灿烂,我只能不无自我安慰地想到自己看到的应该更加灿烂,毕竟一有晚霞这条路就能黄得什么也看不见。我一天要洗两次头,一早一晚,前一次是为了到学校时能把黄头发甩黑,后一次是为了把染黄了的头发洗黑。如果竟然一不小心忘记洗发,或是天气干燥木屑肆虐(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事),自然免不了众人的哄笑,连我的忧郁都会散发出一种土气与市侩气,在空中郁结成一团泥黄色的云。有些人的衣服可以发出蓝调的音响,有些人的舌头可以抹出一幅洛可可油画,还有些人的狗腿子可以踢出一个个经典字符,而我的头发只能化出这极丑无比的云供人私议。
终于,上初级中学后,我发了第一次疯。我将房子连根拔起,背着它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到五台山倾倒,长江被喝光,才瘫在地上。在路上看到的人面露惊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房子的根一旦拔掉,便岌岌可危,有灭顶之灾,从古至今还不曾有人尝试过。惊恐过后,他们一致认为我是蜗鬼附身(这里的人们都觉得地下冒出来的都是鬼),被娲皇(很多人会娲蜗不分)惩戒,才干出这失心疯的事。尽管口口相传认定我乃疯子,然我毕竟遭遇过神鬼,众人也仿佛对我有一种尊敬的态度了。
然而这些事都发生于我瘫掉的时候,我却只记得醒来之时,房子的根早已不见,仿佛自失于水陆之间,而留下孤零零的房子兀自颤栗。我走进里面,大吃一惊,除了外墙,全是木头。木墙上挂有木刻画,内容是蒙克的《呐喊》。木灯下放着一本《四书章句》木板书。灯芯燃的是一根细长的木头,而且看上去很耐烧。木楼梯下吊诡地装有三扇木门,木屑在那里升腾飞舞,又缓缓向前作螺旋状的飞旋……
忘记说,紧接着第一次发疯,我发了第二次疯。时间以一种平面的形态呈现在我的眼前,左脚跨进了初级中学,同时右脚正要走进高级中学,双手却扶着江上大桥。三个时空一齐铺展开来,又叠加在一起,能够随意进入任意一个。就在我要走出大桥时,天雷作响,暴雨忽至,狂风将我卷起,衣服充胀得像一个大气球。我如同木屑般在空中飞舞,轻盈地不可思议;又如同木屑般被淅沥的雨点击落,滚倒在泥地。
我躺在泥地迎接狂风骤雨。那是我最喜爱的天气。不用为黄头发烦恼,黄雾也消失不见;人们匆匆避雨,只有我在天地。风刮了不知多久,雨下了不知多久,太阳已经好久没出来过了。
我走过了大桥,走进了世界,不知道十几年还是一瞬间。十几年忽然一瞬间,一瞬间长达十几年。等到我又感受到泥土的分量,才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上。轰鸣充斥周围,一块又一块的木头向我跌落,才知道无根的房子就在附近,而里面的木头早已浸烂,浮在空中等待落下。
一张纸飘到手中,油印的铅字也飘飘忽忽。你们为什么要跳舞?这些字独自狂欢。每一个字都扭动身体,突然间又分裂成两个字。这样一来,整张纸就变得臃肿不堪,周围的字节便纷纷掉落,漫向无边的泥土。仍然留在纸上的字慢悠悠地舒展身体,直到勾不见,折消失,横竖张满,撇捺在中央相叉。
为什么木头中会有纸?或者问,为什么这里会有我?
防空警报响起,日本入侵。大桥被炸毁,我永远困在了这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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