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某个傍晚,我会坐在峨眉山顶最高处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天边那一片紫霞翻腾。
漫漫西游路
文/沈郎君
夜悄无声息来临,晚风吹着我的额头,让混沌找不到出口的感情缓缓地散布开去。夜幕中传来一阵叹息声,脚步很轻,是八戒来了,不对,是天蓬元帅。
一身银白色铠甲,威严而又气度不凡,面容俊秀,身材挺拔,竟是难得的美男子,说实话我开始真的有点不习惯,怎么看怎么别扭,真是好笑,回想起肥头大耳翘嘴厚鼻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不仅如此,他的声音都因为变得温和而更有亲和力。
他挑了一块空地,静静坐我旁边,仰首望月,月儿正圆,像整块的白玉盘,在他脸上毫不吝啬地投射万缕银白色的碎点,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在跳动,跳着绝美的舞蹈,一如月宫里的那个女子。
她,现在正在干嘛呢?
怀里抱着玉兔自言自语么?还是在某人的宫殿里轻舞罗袖,翩翩起舞?她,还想着他吗?
八戒,噢,不,是天蓬。他的眼眶逐渐湿润,晶莹的泪珠在俊美的面庞悄无声息绽放出悲伤,明明是神,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这不是最大的悲哀么。
“大师兄。”天蓬低声道。
我心咯噔一声,他很久没有叫过我大师兄了,自从取经完毕后,我们师徒四人像是完成了一种使命便各自纷飞,除了我封为斗战胜佛,他们诸人皆是各自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唐三藏本来就是金蝉子转世,如今修成正果,依旧与如来老头纠缠着出世入世如何救人才是正确的,其实依我看,他们根本就没有争的必要,他们的问题就好像是吃一个鸡蛋应该从大头敲碎蛋壳还是从小头敲碎蛋壳一般简单,但是再简单的事情被两个不简单的权威当做一件像模像样的事情来对待,且引经据典吹鼻子竖脸上纲上线,那就麻烦大了。沙僧做了净坛使者,其实官衔没变,只是做了一个没有实权的文官罢了。小白龙回老家接替他老爹做龙王了,就是这样,我们的关系变了,大家似乎都刻意去忘掉那取经一路上的风吹雨淋,艰难险阻,也从不曾提起哪路神仙故意放掉坐骑到人家化为各种妖精对我们的百般刁难。
没有人提起,即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那些神仙见到我们都客客气气,叫着大圣,叫着佛爷,似乎都是不小心犯下的错,然而在取经完毕后不再听到天宫再有神兽下凡人家的事情来,一切昭然若揭,我又何必去一一揭穿呢。
如来真是个会耍手段的高手。
我的猴性似乎被他封印在我体内某一处,每一日都在体内叫嚣不安寻找出口,但是想起他嘴角那若有若无的微笑,我就不禁感到战栗。
五百年啊,五指山下的五百年,春风秋霜,夏日冬雪,一切前尘荣辱全被湮没,当年大闹天宫,勾涂生死簿称雄妖界的齐天大圣的心似乎苍老了五千年,人越老,岂不是活得越谨慎。
“你后悔不后悔?”
“嗯?”
“你本来有机会超脱三界,不死不灭金刚不坏得万寿亘古之道法,那时候你法力无边,谁也奈何不了你。”
天上的月不知何时藏身于一片乌云之后,天蓬顿了顿,眉头微蹙,接着道:“如果不是紫霞…”
“八戒,我只是一只猴,既未历万年浩劫又不得仙佛法渡,妄想步入仙道且凌驾于众人之上,你觉得可能么?”
“但你确是女娲娘娘采石补天所剩下的最后一颗石头所生,早已蒙受女娲娘娘万年修法之道熏陶,又经历千年日月精华之洗礼,有此道法也是命中有此一缘。如来苦苦修行,自号法力无边,为何还以紫霞为人质呢?”
“八戒,休得胡说!”我挥手阻止他再说下去。
“大师兄,要不是他拿紫霞要挟你,你又怎会弃用定海神针,以己之短与他论道呢,结果被他误导走火入魔呢。”
“八戒,我看你今日才是走火入魔,佛祖仁慈,当年留我一命,戴罪立功,历九九八十一劫难,取得正经普渡世人,方能成今日之正果,你又怎敢一派胡言,诋毁佛祖。”
“呵呵…”八戒苦笑,道:“大师兄,你变了。师父也变了,当年他老人家最疼我,可是他都不帮我,我就算做回了大元帅了又怎样。”
我为之一怔,天蓬身形跄踉,哭丧着脸,泪在眼眶里打转,牙齿因为激动而直打哆嗦,他大吼道:“你在骗自己,我也在骗自己,你忘不了紫霞,我也放不下嫦娥,我们放不下红尘俗念,跳不出五行烟土,我们不是仙!”他拼尽了全身的力量大吼道:“你不是佛,不是,我也不是仙!不是!从来都不是!”
我上前抱住天蓬,他情绪变得错乱,口里胡乱言语着,时而咒骂着“如来,你这个老混蛋,你骗我。”时而又哀怨地哭诉着“嫦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做到我答应过你的,我答应你我会穿着像月光一样的银盔,脚踏祥云来迎娶你,可是我错了,对不起……”
有一种力量在他体内错乱奔走,与我体内某一种内心深处的渴望相应呼应,隐隐在风中产生龙吟风啸电闪雷鸣,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下意识都会抬到那个熟悉的四十五度角,只见云翻滚,不见云后人,心中一痛,眼中也沁满了泪水。
如果我当年挥出了那一棒,将她和如来一起砸得粉碎?
如果…如果…真的挥出了那毁天灭地神鬼共泣的一棒!
可是没有如果!
如果只是事后的追悔或者阿Q式的自我安慰。
我时常问自己值得不值得,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
能辨识妖魔的火眼金睛怎么就看不透那个一开口说话就脸红的女人。看不透她的心,看不透。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不能怪她,她本无心。
她只是佛祖座下的一根草绳捻成的灯芯罢了,她何来心?
“孙悟空,你真的不放下定海神针,乖乖束手就擒吗?”如来洪钟似地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他面前站着那个始终微笑着的女人,一袭紫衣,长发在云际里飘舞。
哈欠!那个吊儿郎当的英雄一身金甲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手中的金箍棒似乎变得愈来愈沉,天和地,云和气似乎越来越明朗,身后的烟火残垣和哀嚎惨叫似乎都变得隐约,眼里只有那个无辜的女子和如来那一副稳操胜券的微笑。
如果…
如果我投降了会怎么样?
等待的必然是天雷电噬真火之刑,被拘在巴掌大小的法器里。没有一呼百应的妖界兄弟,没有日驰万里的潇洒快活自由,所有的拼搏战斗,全部、全部…全部为零。
可是…
我后悔吗?
多少次我问自己。
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场景,那个紫衣女子眉头会蹙吗,看到我手中杀人凶器缓缓放下,她的心情是高兴还是痛苦?纠结吗?
“大师兄!”八戒的低吼唤醒了我,我看到他眼里的恨意和杀机,他也忍到了尽头,到了忍无可忍的绝境了吗?
“我要杀了玉帝!”简直是牙齿缝里迸出来的,每个字都花了千钧的力量,天蓬的战意已燃烧到了极致。
天蓬和嫦娥本就是一对神仙眷侣,虽然嫦娥身份卑微,只是普通宫女罢了,但是两人情投意合,丝毫不以身份悬殊而心有芥蒂。不想一次蟠桃盛会上,玉帝竟一眼看中了嫦娥。
“老匹夫,你答应要把嫦娥还给我!”风瞬间急骤,乌云压得更低,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闷雷,是天兵在擂鼓吧,无所不知的如来早应该算到此劫了吧。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一场一场恶战吧,最后又会被…
不!
天蓬!不要!
我扭过头,死死按住天蓬,不要!不可以!
天蓬!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啊!
我突然惊醒,满头的大汗,浑身还因为刚才的境况而颤抖,大口喘着粗气,成佛多年了,竟然差点走火入魔。不过幸好能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总算是万幸。
我长舒一口气,走出洞外,圆月高悬,像是一整块的白玉盘,在峨眉山最高处那一块石头上,一个白色银盔的俊秀男子正默默仰望天空,一言不发,像极了一尊白玉的雕像,他是天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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