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她喜欢翻老照片。

看满月大时分不出男女鼻梁塌到反光的小丑婴，看七八岁时羊角辫冲天笑得恣意而灿烂的小女孩，看如今面对镜头从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表情单一神情平淡瞧不出悲喜的年轻少女。

不管成长路上有多少曲折，回忆总是再高明不过的剪辑师，剪除漫长时光里的所有影响剧情流畅度和舒适度的片段，留下最好的瞬间，供唯一的主角欣赏观瞻，顺便沾沾自喜。

她总喜欢跳过一段日子。

那段被刻意忽略的时光里，她是个过分晚熟的小姑娘，在其他女孩子逐渐意识到旁人眼光的重要性的时候，依旧懵懵懂懂我行我素，终日穿着材质廉价、袖口带着中性笔笔道的校服，梳着乱蓬蓬、形状随睡姿而定的马尾，系着毫无搭配感可言、土气无比的纯色围巾，书桌里塞满了用花花绿绿的书皮包裹装饰的初中课本。

那个小姑娘会在拿到第一名的成绩单时眼角眉梢丝毫不掩饰得意；会为了在体育课玩赢一把拍电报，敢于穿着连衣裙翻栅栏到满是灰尘的死角里；爱听许嵩的歌，并沉迷于里面充满矫情劲儿的伤感歌词；说话走心不走脑，曾因为无知而带刺的句子伤过不少人的心。

那个小姑娘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也有一个喜欢的少年，谦和温润，淡漠疏离。然而她不懂得怎样赢得他人的好感，也不知道如何正确聪明地表达善意，会在家长会前当着第二名的他和他妈妈的面，对着自己的母亲笑着撒娇“考试题好简单”，却没有注意到一旁梦想中的“婆婆”突然皱紧的眉头和少年轻微的叹息；她会因为好朋友“他总从我的语文小测卷里鸡蛋挑骨头地扣分”的带着羞涩和小炫耀的抱怨中听出怒气，然后带着不该有的正义感冲到他面前，指责他欺负女生，直到被所谓的受害人满心怨气却又无可奈何地拉开。

那个小姑娘直线思维粗浅无知，性情又张扬高调不知收敛，是她用现今审视一个人的法则来看，很不欣赏的那一类人，可是她偏偏突兀地出现在她的成长路上，作为不得不正视的回忆，被主人以格外的执拗嫌弃并讨厌着。

那个小姑娘是她的心魔。

于是她每每翻好友空间时看到有关自己的旧照片，会用撒娇般无赖而坚持的语气央求好朋友删掉；和人聊起当年的往事，会在话题起头处习惯性上演一出表达对过去自己的样子痛心疾首的戏码，好像这样做就与当年做过的傻事划清了界限；她在臆想中企图自我麻痹，假装所有的观众都对陈年旧事失了忆，只记得现在这个相比以往起码“还不错”的自己。

这些年来她拼了命地逼自己改变，终于成了一个眼神明亮干净，穿着大方得体的姑娘。性情沉静温柔又不显古板，待人接物睿智理性却不流于圆滑，人人说她真诚可靠，善良温暖，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从前，顺利成章地被环境洗脑，以为自己天生备受宠爱，并对此深信不疑。

她有了男朋友，恰恰是当年心心念念的小少年。男生在久别重逢后看到脱胎换骨一般的她，眼中讶然的神色一闪而逝，然后表白，然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她坚定地认为是由于自己的改变修正了不美好的一切，才赶上了他的步伐获得青睐，因此对这份感情倍加珍惜，只为对得起自己亦步亦趋的努力。她有许多漂亮耀眼的朋友，并也是那个圈子里毫不逊色的一员，她沉迷于这个充满鲜花掌声的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格外入戏地进行忘我地角色扮演。

她因为优秀而自信，因为忙碌而充实，觉得每一天都很快乐。

可是有一天，男朋友和她聊起陈年旧事，格外固执地阻止她像往常一样把话题岔开：

“你还记得你当年什么样吗？特傻特可爱，”少年笑得微眯了眼：“班主任因为两个同学上课挤座位气得丢下课本，要全班同学针对这事儿写感想，然后轮流读出来，所有人都谴责她们俩小心眼不识大体，只有你说，班主任才是不识大体，为了区区小事误了一节晚课的时间。”

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慢吞吞地接下话茬：“记得啊，班主任气得要命，让她们俩一人写五百字检讨，我写一千字。”

“还有咱们班那个人缘最不好，还总喜欢打小报告的女生，那天一群男生在放学围住她打，你突然冲进来拉架，好几个人没收住拳头，还误伤到你。”

她迷惑地望着男生，似乎记不得这件事情。

“我当时心疼坏了。”他笑得温暖：“真是个烂好人。”

她目光一滞，好像自以为摆脱已久的心魔重新归来，精神百倍地对她哈哈大笑：“你看，你不如我。”

她突然想起，如今的自己尽管朋友多人缘好，心里最牢靠的几个知己依然是初中时见证过她所有不美好的人；狠狠惩罚过她的班主任看过检讨后打电话给她的母亲，只说“在这里跌了一跤没什么，我只是想让她记住教训，免得走上社会吃亏。”而且在那之后对她格外偏心；是那个被她“救过一次”的女孩子帮男朋友七拐八拐地问到她如今的联系方式，为她引来梦寐多年的爱情。诚然她的优秀来源于努力，可是所有的幸福都起源于当年，是自己一直逃避的“心魔”为她苦心埋下的伏笔，而她自己除了享受，竟什么都没做。

她心目中那个又丑又笨、所有的好友评价都是一致的“单纯”的小姑娘开始闪闪发亮，从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中走出来，披上了岁月的流光，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发现，身边的朋友夸她漂亮夸她聪明夸她温柔懂事，可是好久没有人说她单纯了。

男朋友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闷闷的，像含了一口烟在嘴里：“我知道你嫌过去的自己不够好，你现在也的确要优秀得多，可是我只是想说，无论你简单还是成熟，一无所有还是得天独厚，我从来不是因为你的变化而喜欢你，而是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动人的告白没能让沉浸在回忆里的女主角展颜一笑，她茫然回首，看到那个讨厌的小姑娘专注地望着她，神采飞扬，笑意盈盈。

她突然读懂了自己。

她的心魔从不是因为不优秀与不完美，而是忧心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拥有的一切随时都会失去。

当灰姑娘清晰地照见镜子里平凡朴素的自己，该怎样心安理得地穿上与土布裙子毫不相称的水晶鞋，拼命掩饰自己的不安和诚惶诚恐，提起布满灰尘与油烟味的裙裾，优雅地与王子共舞？

她因为嫉妒而自卑，因为心里那份不踏实而想要改变。

嫉妒的对象是自己。

最后的最后，她面对目光真挚的少年轻轻地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却对原因难以启齿。她没法让他理解她古怪的坚持，就像她一直无法懂得自己对过去没来由的敌意。

于是只说对不起。

她决然地抛开有关那个小姑娘的一切，也固不能坦然接受来自她的好意。她丢掉不舍与眷恋大步向前，终于敢于对过去笑一笑，心中明朗无比。

你留下的美好我会一直牢记，可是从今以后的一切，请让我自己争取。

她终于不再有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