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家
圣诞节要到了。巴黎城里的节庆集市摆起来了。街上的彩灯挂起来了。橱窗上的卡纸贴起来了，喷漆图案也跟着画起来了。墙壁上的涂鸦也越冒越多了。
杨雪陌游走在巴黎城的街头巷尾，感受着浓浓又似乎有些恬淡的节日氛围。她的两个小伙伴要在平安夜和国际友人们一同狂欢，杨雪陌不爱社交，不喜喧嚣，自然而然选择平平静静自己度过。
平安夜来临，杨雪陌在教堂前静静祈祷。她默默祷告：希望我所爱的人，平安喜乐；希望人间平安，天下长安。
杨雪陌每次参加弥撒，基本都是一个人坐在教堂一角，因为说实话，尽管她已经是法语系大四的学生了，但是毕竟平时看的都是中文圣经，对于法文圣经用语还是不太熟练。在巴黎的教堂，她更像是位匆匆过客。
一个人从教堂漫步回到公寓，杨雪陌煮了番茄意面。她把提前准备好的西兰花，杨桃，香蕉和蓝莓拿到案板上，然后劈开了一小半西兰花作为圣诞树，再把杨桃、香蕉切片，用牙签在西兰花梗之间插上五角星杨桃片、椭圆香蕉片还有蓝莓果。这样，一只十分可爱淘气的小圣诞树便诞生了。
杨雪陌开心地望着自己的小圣诞树，正发着呆，收到一位朋友的消息，请她帮忙送钥匙。这位朋友住在她斜对面的房间，由于都是中国留学生所以认识了。他前两天回国了，回国前把一串钥匙寄存在杨雪陌这里，现在他的外国朋友要来拿他寄存的钥匙。
杨雪陌拿起手机和放在桌上的那把朋友寄存的钥匙就出门了，把钥匙送到公寓楼下然后返回，走到自己门前，一拍脑门：我这个傻瓜，自己公寓的钥匙忘记拿了。
杨雪陌翻了翻自己全身上下没带半毛钱，只剩一只电量不足的手机，哭笑不得，赶紧呼叫两个小姐妹尽早回来，奈何似乎她们玩high了，连电话都没有接听。由于过节，公寓的门房阿姨这几天都不见人影了，所以也无法找寻备用钥匙。
杨雪陌一个人哀叹，只能出去碰碰运气，看看“丛林间”有没有开门喽。
杨雪陌走出公寓，在公寓大门处支了块石头，然后快步走到“丛林间”。她惊喜地发觉店里亮着灯，不过从里面上了锁。她赶忙敲了敲门，想着如果可以，哪怕借个充电器给自己快支撑不住的手机充会电也好。
丛央听到叩门声，从里间出来，看到是那个叫作“默默”的女孩，便开了锁。
杨雪陌感到十分抱歉，“对不起，打扰了，我刚才出门忘记带钥匙了，现在回不去，手机也快没电了，我得联系我的小伙伴们，等她们回来帮我。”
丛央听了之后安慰她道：“没事没事，忘带钥匙的事情很常见，你先进来坐会。”
杨雪陌心中一暖，连连道谢。丛央帮杨雪陌的手机充上电之后，翻开自己的手机，找到一个联系方式：“我知道附近有个华人开锁师傅，这是他的电话，可以打给他试试看，一般来说，学生公寓的门还是比较容易打开的。”
杨雪陌听闻，很是激动：“太好了，我试试。”她拨通了那个电话，询问了一番，确定开锁不会破坏门锁，便告诉那位华人师傅具体的住址，请他前来。
丛央看杨雪陌似乎还是有些心急，便继续安慰她：“别急，没事的，如果还是不行，你可以一直在店里等到你那两个朋友回来。”
听见丛小哥哥这么说，杨雪陌很是感动：“谢谢您，嗯，还有，平安夜快乐！”
丛央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不客气，平安夜快乐。”
两人互送了祝福之后，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杨雪陌不知道说什么，丛央也不爱主动说话。沉默了五分钟后，丛央率先打破了这种尴尬：“国内也快过年了，你回家吗？”
“嗯，我想回去呆十天左右然后回来，边写毕业论文边准备申请。”
“哦，是要在巴黎读硕士吗？”
“嗯，对。我想在巴黎继续读书，拿到学位，然后我想回家当老师。”杨雪陌正说着，手机铃声响起，是刚才的开锁师傅打来的。
杨雪陌接了电话，得知开锁师傅快走到公寓住址了，便赶忙拔了手机充电器，和丛央匆匆道谢与道别。
丛央看着杨雪陌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忘记告诉她，自己马上就要回国了，这几天要办点事，准备些东西，不在店里了。然后丛央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必要说这些。来日方长，既然都要在巴黎长待，总会有再相见的时候。
丛央没有想到的是“我想在巴黎继续读书，拿到学位，然后我想回家当老师”这句话，会是他听到这个叫作“默默”的女孩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杨雪陌带着开锁师傅进了公寓，走到自己房间门前。只见那师傅拿出一片半透明晶片，顺着房间门缝往下划，在锁横附近一拐，锁横被弹了回去，门瞬间就被打开了。
杨雪陌惊呆了，心里叹道，原来学生公寓的门这么好开。欸，真是肉疼，心疼我的一百欧元。
是的，开锁师傅说，开锁要一百欧元。
杨雪陌进了房间，把自己放在包里和桌上的零散纸币凑齐，数了数，总共才八十欧元。她顿生尴尬，看着开锁师傅，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开口砍价：“师傅啊，我之前钱包被偷了，丢了六七百欧元，我现在没什么钱，八十欧元是我目前现金的全部家当了，能不能就八十欧元啊？”
开锁师傅摸头一笑说：“算了，八十欧元就八十欧元吧。”
杨雪陌听了之后好生欣喜，“谢谢您啊！平安夜快乐！真的很麻烦您，过节期间让您出门来帮我开锁。”
开锁师傅说：“没事，不用谢，平安夜快乐。”
杨雪陌送走开锁师傅，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桌上那只圣诞小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想把它送给那位丛小哥哥。不过她想，估计他已经回家了。算了，等回头准备个小礼物送给他，表达谢意。杨雪陌这么想着，然后用火柴点燃了窗台上放置的香烛，闻着熏香感觉幸福极了。虽然来到巴黎状况百出，各种破财，但是因为遇见一个又一个温暖的人，她觉得这世间真的非常美好。当她钱包被偷的时候，遇见一位华人老伯，陪着她找到警局进行报案；当她忘带钥匙，无处可去的时候，是这位丛小哥哥收留了她；当她钱不够的时候，开锁师傅同意了她的砍价。
这是杨雪陌二零一九年的平安夜。
她想象着二零二零年的平安夜，也会是在巴黎，那时她应该已经是法语系的硕士了。
憧憬着未来，收拾着餐厨，冲了冲澡，杨雪陌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一晃就是丛央回国的日子了。这是平安夜之后的第十天，二零二零年一月三号。
穿过长长的免税店面，丛央走到了戴高乐机场的候机室，他把行李箱随手放在一张软椅边，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几欧硬币到对面的餐饮店买了瓶可乐。
丛央扭开可乐瓶，一连喝了好几口。然后他转身望向窗外，喃喃自语：阿鸳，我要回家了，我想看看你。我一直一直都在思念你，你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登机的那瞬间，丛央想着，要是这世间真有天意，何不让他就在意外中逝世，比如空难。这样，一切就都解脱了。而他也能够和他日思夜想的阿鸳重逢了。
每个机位上都摆着红色的毛毯。丛央入座之后，蜷缩在座位一角，随手把毯子搭到腿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是一片猩红色。他睁开眼睛，把毛毯撂到地上，然后再闭上眼睛。
良久，丛央哭了。两滴泪水从眼角划过。
丛央乘坐的是厦门航空从巴黎起飞经福州中转抵达新郑的航班。经过十六个小时的航程，丛央回到了他从前念大学的那座城市，新郑，豫南省的省会城市。丛央没有在新郑多作停留，也没有联系昔日的朋友，而是直接通过机场大巴返回洛邑市。
刚下了机场大巴，取了行李箱，丛央便看见街对面穿着青色大衣的姑娘朝他招手。
丛央走了过去，看着曾经的小昭已经变成大姑娘了，心中一酸，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还好吗？”
谢昭听到这句话，眼眶忽然红了，“当然。我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你和阿鸳姐姐保护的小孩了。”
丛央听到谢昭口中的“阿鸳姐姐”，心里猛然抽痛。痛这种东西，一旦被拨动，便真如琴声，弦音未了，余音不尽。
“上车吧，刚租的。”谢昭指着眼前的银色比亚迪，在丛央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把他的行李放到了银车的后备箱中。
“房子也已经租好了，在拖东医院对面的旧小区里，是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室公寓。”
丛央有些讶异地看了看谢昭，半晌蹦出几个字：“钱，够用吗？”
“这么些年一个人活着，你说呢？”
丛央忽然有些愧疚，觉得没有照顾好眼前这个小姑娘，也有负当年阿鸳的嘱托。
“诶呀放心吧，我爷爷去世前把他能给我的都留给我了。”谢昭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不带半点波澜。
两人上了车，谢昭打开车内音响，随手放了一首歌，是王菲的《红豆》。丛央听到那句“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时候，关掉了音乐。“我有些困倦，先关了睡会。”
“快到了，回家睡吧。”
家？在这里，哪里还有家啊？丛央摇头，“罢了，说说你调查的情况吧。”
“嗯。你也知道洛邑市市区里最好的医院是三院和二院。去年我毕业前，在二院耳鼻喉科实习过三个月，毕业后，在三院耳鼻喉科做了半年的临聘护士。在这期间，我遇到好几个从拖东医院耳鼻喉门诊部转诊到二院三院的患者。”
“他们都是什么情况？”
“有的人其实根本没什么毛病，只是偶感不适，结果反而被治出了事情。”
丛央瞳孔微缩，问道：“比如说？”
“比如说有个农民大伯，有鼻炎，但是平日里根本不影响他生活，因为鼻腔长痘，到拖东医院门诊部，给做了各种检查，说他鼻炎很严重，给他打了鼻腔穿刺，结果鼻子被打烂了，转诊过来了。接诊的那个医生——”谢昭顿了顿，愤怒而无力地继续说道：“就是当年给阿鸳姐姐打了双耳穿刺的王朝广。”
丛央陷入沉思，“那么当年，阿鸳为什么会被这样治疗？”
谢昭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阿鸳姐姐当年的耳部检查各项都正常。她的检查和她的日记，我一直都留着。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叫王朝广的混账东西会给阿鸳姐姐打双耳穿刺，我只知道根据我所学习的耳鼻喉知识，从阿鸳姐姐被打双耳穿刺前的检查来看，她的听力正常，她的声阻抗正常，她的耳内窥镜片也正常。”
丛央拧开谢昭给他准备的可乐瓶，喝了一大口，然后回忆道：“那时阿鸳在考研复试结束后去到拖东医院检查，她说她有点轻微耳鸣，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后来她打电话告诉我，医生说她耳朵有病、必须得治，给她打了针然后做了好几种理疗。”
“然而，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于阿鸳姐姐当时的双耳根本没问题。一般情况下，中耳炎或者突发性耳聋才考虑使用穿刺术。”前方有辆的士挡路，谢昭按住车内的喇叭，一连数声，震耳欲聋，仿佛是在泄愤。“最令人愤怒的是，拖东医院耳鼻喉科门诊部是外包科室。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这是我在二院三院工作期间得知的。”
“外包科室？”丛央震惊了，“那也就是说，当年他们给阿鸳做了不必要的治疗，导致阿鸳耳鸣加重？”
谢昭猛一刹车，调转方向，将车缓缓开进一道生了锈的铁门里去。“是不是加重还得另说，阿鸳姐姐的日记里写的是在原来轻微声音的基础上，大脑双侧出现了很大很嘈杂的声音。”
丛央思索了片刻，问道：“这种情况，是不是会导致头晕头沉？”
谢昭停了车，打开车门说道：“我怀疑王朝广当时的治疗，导致阿鸳姐姐的耳脑神经受损。高强度的耳鸣音脑鸣音确实会带来相关的躯体症状。”
丛央解开安全带，手有些颤抖，“当年的事情发生得太快，猝不及防，都怪我，没有冷静下来好好调查。”
“这不怪你，我们当时都不知道背后有黑幕，也不了解医学知识。”
丛央下了车，绕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然后抬起头，看着谢昭，“我现在想知道，有没有可能是打针的药水有问题？”
“他打的是激素。针扎破鼓膜，有感染和损伤鼓膜的风险。而激素的注入，虽然最终会排出和代谢，但是不能排除由此引发其他病症，因为一部分激素会往耳内渗透。就算再安全的激素，也不能排除质量问题，就算再安全的激素，那也是激素。是激素就意味着，它会对一些人产生很可怕的后果。”
“所以你认为，那个叫王朝广的医生给阿鸳做了不必要的治疗，引发双耳神经上的并发症，然后伴随头晕头沉等症状，从而导致阿鸳晕倒在马路中央？”
“可以这么理解。”谢昭关上车门，靠在车头。
“这些推测，我们还需要证实。可是阿鸳已经去世了，我们无法追问她当时的感受，尽管她留有日记，却也只是只言片语，我们无法详尽了解所发生的一切始末。”
“阿鸳姐姐去世了——”谢昭闭了闭眼睛，然后霍然睁开，冷哼一声：“可是那个王朝广还活着，这些年他必定给不少没什么毛病的人做过种种治疗理疗。”
丛央感到自己的眼睑不自觉地抽颤，沉默半晌，缓缓道：“所以我们现在要从调查王朝广入手？需要我怎么做？”
“不仅仅是王朝广，我打算调查拖东医院的整个耳鼻喉科室。要知道一个混账能这么嚣张地存在多年，绝对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丛央扶了扶谢昭的肩膀，安抚她激动的情绪，“我们，会不会想得过激了？”
谢昭抬眼，很认真地盯着丛央，一字一顿道：“拖东医院耳鼻喉科门诊部在洛邑市最好的几家医院里早已臭名昭著了，只是普通百姓都不知道真相而已。你要做的，首先是，请不要怀疑我的判断。”
丛央闻言，顿生愧疚之感，“抱歉小昭，我，我想我们得先想办法进入拖东医院才能进行调查，不是吗？要不然，我先装作耳部不适，去找王朝广看看，听他怎么说？看看他会给我做什么样的治疗和理疗？”
“你可以这么试试，但是这种办法无法打入内部。我马上就能进入拖东医院五官科住院部上班了。”
丛央朝谢昭投去惊奇的目光，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事事都能想到前面、做到前面。
“别惊讶，我认识一伙计，他父亲是拖东医院人事科科长，我叫他帮我的。”
谢昭想起那夜那只瘌蛤蟆爬床的模样，一阵反胃，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没有告诉丛央，因为她陪那科长家的儿子睡了一夜，他答应帮她进拖东医院当临聘护士。
“具体什么时候入职？”
“年前吧，他们五官科住院部有个护士正准备休产假，我先过去帮忙。我打算先摸清他们住院部的底细，然后再想办法调到他们的门诊部，会会那个王朝广。”
“好，我从外围调查，你通过内部调查。”
丛央提着行李，跟随谢昭进了红色的单元楼。这是上世纪末的旧式楼房，正对着拖东医院，四层、五层、六层的红砖瓦楼错落交织。
打开房门，丛央定睛一看，和想象中相差不多，有些阴暗不透光，天花板和墙皮都似乎散发着腐化的味道。不过看得出来，房间已经被尽力打扫得很干净了，物品摆放得也很整洁。
“就当作暂时的家，希望阿央哥哥你不嫌弃。”
“小昭，谢谢你。”丛央俯身，注视着小昭的双眸，就像当年那样，他和阿鸳看着妹妹的神情。
等到这件事了结，我会努力帮你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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