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与我有很大的渊源，它见证着我的每个重要时刻，似乎我心底里的秘密只有它们最懂。可我的名字偏偏是晴儿，是不是很讽刺？这名字是奶奶取的，她说她突发灵感，想起喜欢看的《还珠格格》里面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得到老佛爷独宠的格格叫这个名。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无所谓啦，一个称号而已。
我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是个错误。我的爸爸妈妈自己还是个孩子呢，18岁。我后来知道，有首歌是《十八岁的雨季》，我喜欢雨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我爷爷外出打工挣了钱，在村里盖好二层小楼。我爸爸初中一毕业，就给他说亲，然后风风光光地结了婚，第二年生下了我，爷爷脸一沉，撇撇嘴，从嗓子眼里挤出硬邦邦的五个字“小妮子一个！”，砸到地上都能出个坑。
春季的小雨中，我伸开双臂慢悠悠地走在两旁长满禾苗的小路上，在一个之字形路口驻足，仰着头闭着眼感受雨一滴一滴地亲吻我的每一寸肌肤，睁开眼看到迷迷蒙蒙的雨雾，心却像一块温润的玉石，透亮澄净。
爸爸妈妈和爷爷外出打工，我整天跟着奶奶转。我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奶奶”，爸爸妈妈只是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可是这两个陌生人生生地牵动着我的心。小时候听不到这两个词，我每天过得还不错，有人提起我就忍不住哭，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思念。7岁左右，再有人问我“想妈妈吗？”我想都不想，头一扭、脸一板，斩钉截铁地说“不想！”
夏日午后突然下起急雨，我奔跑在小路上，感受汗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顺着我的脸颊、手臂、躯干和腿无障碍地向下流，用力跑、拼命跑，我的能量似乎是无穷的，谁也看不到我脸上的泪水，我对他们的情感累积起层层的恨意。
奶奶说她小时候跟着太姥姥们稻地里插秧，水是冰冷冰冷的，一站就是一天，一干就是个把月。烙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大夏天还穿着两条裤子，走路多了腿便疼起来。她的腰也不好，弯腰一会儿就受不住了，要一点点地非常缓慢地起身才行。
我要帮奶奶干活，奶奶可疼我，世界上只有奶奶对我最好了。我拿着一个原来装化肥的编织袋，到地里去拔些灰灰菜、马齿苋等，奶奶把这些菜和上稻糠、高粱酒糟煮熟喂猪。奶奶养的猪雪白雪白的，它们吃食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摸摸它的毛滑滑的，看着它一点点长大，觉得特别可爱，我们家的猪很少发出饿得嗷嗷叫的声音，奶奶和我把它们照顾得特别好。
我上学奶奶给我编各种好看的小辫子，奶奶说：“我们晴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妮子”说得我心里美滋滋的，走起路来故意晃荡起头上的辫子，甩来甩去，对于路上看我的人，我装着看不见他们，其实心里早已经美得冒泡了。
我不喜欢学习，哇啦哇啦背什么唐诗，今天背好明天就忘了，还要绞尽脑汁做数学题。奶奶说：“妮子家不要学那么多东西，能算个账、认个字足够足够，等你长大了找个好婆家！”
小学毕业我数学语文都不及格，爸爸妈妈没有把这个当成事，我的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过好几次话，我不太懂他说的“你的人生你做主，只有学习才能让你出人头地”之类的话。但是她又问我：“你长大了还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
“当然啊！妮子就是要漂漂亮亮的”
“谁给你钱呢？”
“婆家呀！”
“哪个婆家白给你钱？”老师噗嗤笑出声来。
我急得面红耳赤争辩道：“我自己有手有脚可以挣钱！”
“你拿什么挣钱呢？”老师把每个字拉得很长音，质问我。
“我，我——我可以养猪！”
“养猪能挣多少钱？”老师那个挑衅的样子真是想给他一拳，我知道我只有11岁，力气不够大，但是打过去应该也疼的。
我没有伸出拳头。我不知道养猪到底可以挣多少钱，但是我从老师的话里感觉到一定很少很少。我回家给奶奶捶腿、按摩，问奶奶我们花的钱是不是养猪挣的？奶奶摇摇头笑呵呵地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傻晴儿，那哪够呀！都是你爸爸妈妈打工挣得钱呀！”
我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我最讨厌他们俩，可我花的钱却是他们的。更让我无法改变的，我浑身流的是他们的血。从小到大，我连10次面都没有见过。奶奶慌了手脚，赶紧给我擦眼泪，那双粗糙的手，摸到我脸上感觉很不舒服。我要是能有钱照顾亲爱的奶奶该有多好。
我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一岁，跟着他们在一起生活，爷爷每次回来都“大孙子”“大孙子”亲热地叫着，那一口烟熏的黄牙看得我直想呕吐。妈妈每次回来都给我买很多新衣裳，还有芭比娃娃，我心里喜欢这些东西又有点厌恶，爸爸基本没怎么看过我。
大雨滂沱，我躲在房檐下，看雨水打在地上飞溅出的水花，密集而跳跃，似乎那是一颗颗刚出生就陨落的生命一样，短暂却肆意。
我忽然想通了，我不是一闪即逝的水花。我可以打工啊！他们干的活难道我不行？我不找婆家了，我自己养活自己。
可是奶奶告诉我，哪有妮子家不找婆家的？竟说怪话。到了十六、七岁还没有婆家中意要被人家笑话的。咱们家的小楼在这个村上可是数得上数的，咱家儿女双全，孙子已经有一个了，再要完全不成问题，咱家养得起呀！看着奶奶那一脸的满足与骄傲的神情，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突然觉得我脑子一团乱麻。我不要过他们的生活，我不要对我的小孩这样无情。可是出去打工感觉可以挣很多很多钱，奶奶的话似乎自相矛盾，老师的话一直在耳边嗡嗡地响。
我平时很少跟村上孩子玩，我们班有个叫巧凤的白白净净的妮，在我们班学习第一。她说她要考大学，将来当老师。她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好多冒着光的五彩笔、印着白雪公主图案的书包，还有一把吉他。她还去过云南，说那里的水果很好很好吃，说那里的雪山非常非常美。看她的样子我羡慕，可我不想巴结她，有什么好神气的！她好像喜欢我，因为她总说，我的名字好听，我的辫子有与众不同。
我们都是直接升入同一个初中，我向她一样生活？可是奶奶说，读书那么多没有用，再说考学要花钱的。爷爷肯给我花钱吗？奶奶最疼我，她一定是从心底里对我好的。可我跟奶奶谈起上大学，她的眼睛睁得好圆，额头的皱纹都能夹死蚊子，像是不认识我一样的。后来她叹了口气说：“我的好晴儿啊，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不是生活的挺好的。村上有上过大学的人家，孩子在外只不过打个高级工罢了，爹娘在家里守着也怪可怜的。”
我绝不能丢下奶奶一个人在家。
这次我站在瓢泼大雨中，一个人孤零零的，雨水砸到身上都能感受到力量，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紧贴着我的面颊，我睁不开眼，我失声痛哭。第一次歇斯底里的哭，雨水泪水流到嘴里又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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