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十点,我开始向巴黎的高处走去。
很多巴黎人会在这个夜晚,爬过层层阶梯,去往蒙马特高地的圣心大教堂。往日宽宽的阶梯彼时人潮涌动,人们缓缓前行,手里拿着酒瓶和酒杯。爬两步,停下来说几句话,抿一口酒,再继续往上走。
我右边似乎是一家五口,老小均着装得体,男人西装革履,女人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拢、散发着优雅的香水,小孩穿着皮鞋,呢大衣里的衬衫扣到了脖子。爷爷跟父亲说什么,声音不高,语速很快;父亲勾着嘴角,侧脸漂亮的鹰钩鼻漫不经心地凑近酒杯。我前面是两个拉丁裔的小哥,一个梳着Bob Marley的爆炸头,另一个则像晚期的约翰列侬:一身大麻味,长发披肩。列侬对口吹酒瓶,递给我问要不要喝。我问他是不是去做弥撒?Bob Marley笑得直不起腰,说:“没门儿,去party还差不多。” 列侬耸耸肩:“有区别吗?都是爱与和平。” 然后告诉我十二点蒙马特广场上有烟火看。
快到圣心大教堂的时候,人流一下自动分成了两股。穿着得体整齐的一家人将杯底的红酒一饮而尽,把酒杯收入包里,跟着一拨人走进教堂。小哥们则往蒙马特广场去:广场上的人群已如同麻疹的斑点;人们不顾凛冽的寒风,坐在野餐布上,从包里掏出更多的葡萄酒或啤酒。
我犹豫了一下,走进了这座通体洁白的教堂里。
此时快十一点。席上已经坐满了,剩下的只能往侧边的走道上、柱子旁和一个个小的祈祷室里站。也或许因为人多的缘故,教堂一扫往日的的肃穆和冰冷,竟有几分隆重且温暖。台上灯火通明,主教在念布道和祈祷词之类的,他念一句,人们念一句。五六个穿着金边白色长袍的教士轮流上台,紧跟着穿着白袍的孩子们也上去,和几个主教轮一起流点亮花状的灯,老少颇为认真。人们自动排队上前,大主教给一块东西让他们含在嘴里。最后巨大的管风琴奏出圣章,全民大合唱。
我边上一个头戴毛线毡帽的大妈靠着柱子,面颊消瘦、眼窝深陷,昏暗的光线将她的轮廓印得分明。主教念祈祷词,她嘴唇跟着无声地动。唱歌的时候,她的歌声优美如流水,毫不费力地在音阶里游弋,身体却始终倚在柱子的阴影里,只将头虔诚地抬起。
教堂里氛围很好,即便我懂的法语很有限,似乎也能通过主教们抑扬的语调,感受到布道里的爱与和平。他说,新年要来了,不管你身边的是谁,都给他们问好和祝福。于是教堂变成了一锅刚要煮开的水,人们三五成群地拥抱在一起,嗡嗡的祝福的法语是细小的气泡游荡在耳边,缓缓浮上穹顶。大妈从阴影里走向我,如同认得我很久了,看着我的眼睛真诚地微笑,一把抱住我。我湿了眼眶。
先是时针,然后是分针,慢慢接近12。想起像列侬的小哥说有焰火,就蛮走出教堂看看。站到教堂门前俯瞰广场,吓了一跳,那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一大团兴奋的人头,攒动喧哗,男男女女都站了起来——已经没有坐下的空间了。酒精、时间和寒风已让人群疯狂。他们随地解手,细细的尿液从阶梯一级级往下淌。间或有酒瓶杂碎的声音。这些一下子让我穿越回巴黎公社在此暴动的场景。我看到列侬站在一个大石墩上,向我张开双臂,那件似乎由碎布条拼起来的长袍像双翼一样迎风张开。“爱与和平!”他扯着嗓子喊。“自由与希望!”Bob Marley跟着他后面喊。
把门的老人出来告诉我,新年弥撒马上要开始了,教堂的门不再自由开合。老人说:“门廊上不能站人,要么你进来要么你下去。”
“我不是教徒,可以去新年弥撒吗?”
“主欢迎任何人。”
“这样啊。谢谢!但是,我还是在外面吧。”
广场上的醉酒的人群开始用法语喊起数字倒计时。
老人点点头,吃力地关上了厚重的大门,分开了两个世界。最后他再次跟我说:“你不能待在门廊上。”
但是还没等我移动脚步,新的一年便扑面而来。
当数字的喊声变成尖叫,几个小小的烟花从空中腾起,脚下的人群抱成一团,门的另一边传来袅袅的管风琴。
2015的第一分钟,我被夹在圣心大教堂门廊上,与圣路易和贞德的雕像一起俯瞰灯红酒绿的夜巴黎。瞧,这就是若干年前的我多么向往的时刻哈。
一个乞讨的吉普赛女郎半倚在门上盯着我,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低低地说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新年快乐,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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