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连日的小雨,把人的心情弄得也很沉郁。我从前特别喜欢下雨的天气,可以关窗闭户地躲在家里,倚在床上看书,想象外面焦急的行路人,自觉得很有幸存感。然而最近的雨让我非常不舒展,心里难过的时候我就往往写下自己的感受,聊以自慰,聊以发泄。
六月的最后一天带团到獐岛,这是一个独立团,来自吉林省某个医药公司,据说是吉林大药房的最大供货商。共计有四十几人,除了两个是男的,其余的都是女的,额外还有三个孩子。我其实比较倾向于老年团,可能是白胖如我,比较容易获得老头老太太信任。獐岛是个0.8平方公里的环海小岛,岛中间是个小广场,广场的四围是民俗。我鼓浪屿大连和东戴河都感到亲近熟悉,而对獐岛没有什么感觉,客人出去自由活动的时候,我就窝在床上读陈丹青的《纽约琐记》。(非常感念我的朋友们总是送书给我,还会事先打探我最近看上了什么书。何德何能,受到大家这样的喜爱。)我先前对于陈氏的了解仅限于他评价余秋雨“无耻”,于丹是“能说会道的辅导员”,我深深以为然。读了他的这本书,让我对西方的美术史多了一点点的了解,真有启蒙的意味。对于陈氏,也有了新的敬佩。虽然是看画片,但我真喜欢莫奈的风景画和门采尔的素描,可惜说不出来喜欢在哪里。陈丹青说,对于艺术,能领受的自然能领受,领受不来的,说再多也是枉费。(大意如此)我感到自己,起码分明从这本书里多领受到了一些。多领受一些,也不知道是个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暂且当它是个好事儿吧。
人生下来总是在很多的方面展现出天赋来,但是似乎美术与音乐是天然的鱼和熊掌,我未见有得兼者,画画得好,唱歌总是走调,能唱歌的人,总是不会画画儿。人生中有许多事,还真是没有办法强求。我们依依于离别,对往事总是怀有最眷恋的情绪,但是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们总是要面对。所谓长亭更短亭,之后呢,就是新的长亭和短亭,不断地延伸下去,山高水长,没完没了。
相比“人民”教师,导游真不是一个省心的职业。客人四点集合,导游三点多要和司机会面;客人六点半吃饭,导游要六点下去帮助摆凳子拿碗筷;客人有个屁大的事儿也会喊一声导游!(哈哈哈,让我想起老舍笔下的“茶房!茶房!”)服务行业,自古及今大抵都差不多。为了维护中后端,不影响前端,服务人员遇到问题时必须要在强硬与妥协之间选择一个平衡点,我感到自己稚嫩得紧,不是引起矛盾就是被人欺负,除非老板一句句地教,否则就拿捏不好分寸。(为此万分感激我的老板,不仅仅是国旅的老板,还有之前的每一位。)每一次地拿起话筒站在大巴车前面的时候,都莫名其妙想起我的学生来。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我从前是一个非常不能包容的人,教了几年的学生,竟然是越来越能够包容,越来越能够不求回报的去爱,学生们的优点被放大百倍,缺点则都可以忽略不计。
念高中的时候,大千从美西学来一套教育的方式,让我们每天拿出五分钟的时间自由写,free writing,随便写,写什么都行。写满五分钟,再把纸自己收好,无须给任何人看。(《人在纽约》中也有提及,用十分钟记录自己的想法。)那时候我总是写自己的疑问与畅想,现在要写,八成也没啥畅想,全是疑问。客人肠胃炎发作,我留下在宽甸县医院负责协助治疗。昨天客人康复,从宽甸回长春,走那条沿着鸭绿江边的公路,小巴车司机是个健谈的大黑胖子,他跟我说“导游你猜,朝鲜的小丫头儿到咱宽甸工厂打工,一个月赚多少。我想一定不会多,我说一千五?司机摇了摇头,三百。给是给两千来块,大部分都给了蛇头,到自己手里的,就三百。这三百她们还都攒着,一分不花,都拿回去。人民币,了不得。”司机指了指手里的烟,“这烟朝鲜的,一袋辣条就能换一盒,五毛钱。前两天我拉一车朝鲜小姑娘儿回去探亲,语言不通啊,叽里呱啦说点啥我也听不懂。后来急了,拍拍我,指指嘴巴,我才明白这是晕车要吐了。不容易啊。都长得漂亮。”语气里充满了怜悯,我也跟着怜悯起来,怜着怜着我突然想,站在更大的世界上,我们实际上也令人感到怜悯,从政治体制上,从生命的本质上,我们可能还不到三百块钱。我哪里有资格去怜悯人家呢?你看,这仅仅是我无数疑问中最小的一个。
小巴车上我睡着了。(当导游神奇之处就是,累极了随时随地可以迷糊一会。大巴车上迷糊十几会,于我真是常事儿)梦做的琐碎,时醒时梦,不知身在何处。只听见身边的大黑胖子不断地自豪地介绍宽甸。宽甸是中国最大的边境县,有桃花,产板栗和桃子,农民的收入不低于年均二十万。我有多久没有如此为一个地方如此骄傲了呢?我长久地不为任何事而骄傲。眼泪也少了很多。很多年前,现在想想怕有十来年前,有一天读到莫言《狗的悼文》,在教室里大哭不止。最近一次地心酸,是读钱秉镫,读到他丧妻丧子,有“平生儿女钟情甚,此际黄泉舐犊无”句,心里一阵难过,险些掉下眼泪。古人的坎坷,生灵的多难,每个人的不同,都使人唏嘘。历史学使人谦卑。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天高地远,我在中间,真连个屁都不是。第一次地在思索,日后我若有了孩子,给他取个什么大名。后来想,“谙”这个字不错,通透清醒,字就叫他“免之”。追求幸福规避痛苦是每个人的本性,希望他的一生通透豁达,灵活应对,免造苦难。从前我希望我的孩子要强过我,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够不为难社会。跟朋友笑说,希望我的小孩日后不为难社会。朋友大笑,他妈的,只要别为难我就行了,为不为难社会,由他去吧。我也笑,妈的,真的是这样,我起个毛高调!
从丹东回来的高铁上,书读完了,没有事儿做,只有看窗外。辽吉交界的部分很神奇,吉林这边是一马平川,辽宁那边有山有水。我小时候误以为吉林省是没有山的。直到后来往东走过,才知道,吉林省是有山的,她的山水没有辽宁省的那么苍郁,却更加清新。就像一个穿着碎花小裙子第一次约会的姑娘,满眼的错愕与羞涩。我外公是一名军人,曾经驻防丹东边境。关于我外公,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听说满街的人看到送葬队伍最前头抗幡儿的十九岁的舅舅,都叹息说,这个人啊,岁数肯定不大。外公四十七岁就去世了,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念了大学,大学里后勤的主管大爷听说刘友路是我的外公,还给我很多照顾。大爷连连感叹,刘友路真是个好人,这年头,再没有那么好的人了。听我妈说,外公会吹笛子,爱唱歌儿,我这点仅有的音乐细菌都是从他那里继承的。一个人的身上,永恒地带着祖先的庇佑。一方面,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单地死和生,来去赤裸裸,无依无靠。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说,人们从来都不是“无有师保”的。又孤独又完整,又荒诞又悲伤,又慎独又酣畅,哪哪儿都是矛盾。
齐邦媛之前说钱钟书,说他是一个有品位,有深度的人,但是缺乏宽厚和同情。其实啥人找啥人,杨绛比他还不宽厚,不同情。我已经过了会去一边倒的评价一个人的年龄,所以各位读者读到这里也大可不必和我争辩。从钱杨两位自己的文章里,从其他同时期的学人的回忆性文章里,都可以在字里行间有所体会。回到身边也是一样的,八零年代的精英群体多半都有这个毛病。九零年代的就更是,只不过,我阅历尚浅,九零年代的精英还没见过,前仰后合(仰者逢迎也,合者逢迎也。)的蛆倒是没少见。没有人是完美的,作家文人也都一样,他们性格和私人生活上的不完美,毫不影响他们在专业上的贡献。一个人得了诺贝尔奖,和他离过一百次婚,毫无关系。萧红是我最爱的中国女作家,她与鲁迅的私人感情和她的经济不独立丝毫不妨碍她作品的亲和质朴,人们依然爱她,爱她脚下的东北的黑土地。高铁最快的时候时速三百公里,我乘过最快的宝马跑车,瞬间时速也不过二百二。再一次地感叹人类文明的伟大。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人类灭绝了,新的物种统治地球,他们也会拼命挖掘我们生活的痕迹,做一个大型纪录片《人类时代》什么的,挖到高铁的残骸会不会感叹?
丹东火车站不是太大,但是很整齐,旅客和旅行包东倒西歪地倚在一起。几个月前去天津,归程时候地铁里遇到一对农民夫妇,四十多岁,穿着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衣服。女的从头到尾痛苦地佝偻着,如果不是男人搀扶着,她已然不能站立和行走。男的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也让她轻轻地靠在自己身上,目光绝望而黯淡。我猜测,女的恐怕已经是病入膏肓,两人从家乡来到天津求医的。传统保守的贫穷的中年夫妇,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曾在人前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不多的几次之一竟然是在地铁上,在女的就要离开的时候。人活着,终究是要死。得到,终究要失去。相聚,终究要分别。那么,这一切究竟是凭什么吸引着人们呢?今日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那个女人恐已不在人间,她可父母尚在,可有儿女呢?想起那对夫妻紧密相依的一幕,我心中只有苦涩,为一切的人类悲伤。
昏昏欲睡之间,长春西站到了。出租车上经过五年前的家,变化惊人,我早已认不得了。两年前开车路过,还曾怀念得泪流满面,这一次只是慨叹而已。心里只想着,快快回家,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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