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秘密在海姑婆心里存了好久好久,可是她一直不敢说。
她的每一条皱纹上似乎都藏着一个秘密,这些秘密越积越多,让她的脸仿佛一张枯槁的树皮,树皮皱起来,缩起来,要长成根,化成土了,已经没人知道是个秘密了。
五月的时候,天气就暖和起来。和风从亮灿灿的太阳下吹过来,摩挲着身体,梳理着头发,甚至还钻进耳朵眼里,让人酥软、妥帖、舒服。海姑婆就坐在大路边,拄着拐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行色匆忙,仿佛是风裹挟下的石子砂砾,只有那些孩子们,穿着鲜艳的衣裳,跳着,笑着,晃着活泼的身姿让她看呀看,看呀看。
海姑婆有十个孩子,十个孩子又有各自的小孩子,那些小孩子似乎又有各自的小小孩子,最后都像蒲公英一样,一有了风,便全都吹开,散开,然后飞到遥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了。她只有在梦里,依稀可以听见,他们都在用稚嫩的童音吵着嚷着,“婆婆婆婆。”
“哎,哎!哎……”海姑婆在梦里一声一声答应着。
她能回忆起老大受了委屈噘着嘴不说话的样子,她想起老四第一次做菌汤的味道,她手里似乎还保留着老六那红扑扑的脸蛋的余温,她还知道如今已贵为一国领袖的老五的乳名。
每当想起这些,海姑婆心中的念头就越发强烈了。
她每天都要看看窗外的的阳光,到了五月了,五月一号了。海姑婆从屋子里找出了一个簸箕,那簸箕是用三月的芽条编的,还是海爷爷年轻时从后山的柳树砍下来的柳条,起初还泛着黄绿的光,如今,早已发黄,变暗了,但她依然要在上面晾晒些萝卜、辣椒。不过,今天,她去什么也没晒,就将一个空空的簸箕晒在了太阳底下。
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好奇地看着这件古物,再看看海姑婆。
海姑婆,这是要做什么啊?
海姑婆,你要晒粮食吗?
海姑婆摇摇头,我想筛阳光喽,筛出细细密密的阳光喽。
什么?听得人一愣,海姑婆满口的乡音仿佛是从幽深山谷中的回音,让人听不懂摸不透。
我要筛阳光喽,筛细细密密的阳光喽。海姑婆将筛子挪了一个方向,用枯槁的手摩挲着簸箕,似乎上面真晾晒着什么东西。
嗷,嗷。听的人悚然一惊,然后匆匆忙忙走了,走远了才回头看看,再回头看看,然后窸窸窣窣地朝别人说,老太太怕是不行了,是疯了吧。
海姑婆依旧将那个筛子拿出来,在阳光底下晒来筛去。
海姑婆,这筛子里是什么呀?
海姑婆,这点蘑菇和黄花菜给你,你晒一晒吧?
人们拿来了紫菜,拿来了香菇,拿来了绿翠的萝卜,可是海姑婆都摇摇头,摆摆手,“放不下了,放不下了,我要晒我的东西。”
人们相互瞅瞅,然后看着那张簸箕除了被阳光照得发亮,什么也没有。
海姑婆怕是不行了,要老了吧。
人们互相咬着耳朵说。
得赶紧通知她的儿孙们了。
人们互相递着眼神说。
不知道来不来,都挺忙,挺远的。
人们皱着眉头说。
六月了,六月的阳光要更舒展一点,更放荡一点,更耀眼一点,风被阳光照得绵软,臃肿,热滚滚的身体路过人们,连人们那单薄的衣裳都吹不起,那细密的汗珠都吹不走。
海姑婆回到屋里去了,连同那张晒了一个月的簸箕。屋子里更凉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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