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被肝癌细胞折磨得只能整天躺卧在床上的那些日子,我们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痛苦,就跟她聊起家常,她回忆说当年她嫁到了竹屿,我祖父在那里以划船为生。我曾祖母的娘家在竹屿,曾祖父很早就去世,留下曾祖母带着年幼的祖父在东银村艰难度日,孤儿寡母常受人欺负,曾祖母一气之下带着祖父回了娘家。祖父在竹屿长大成人,并在那里迎娶了祖母,生下我大姑不久,全家重新搬回东银村。
当时的东银村,就是一个城堡,四周被又高又厚的土围墙紧紧包住,与村道相连的地方,开了一个城门。城门内燕尾瓦房首尾相连,排列有序,南北两端各有一口水井。城门外露天厕所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户农家挖一个大粪坑,作为田地浇肥之用,“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紧挨村道的那些大粪坑,是我童年的恶梦,常常在梦中掉了下去,被黑暗所吞没,怎么挣扎也爬不上来。后来,我二叔唯一的儿子,夜里跟在一群孩子后面玩耍时掉了下去,被发现时已经飘浮上来,他是我二叔一家永远的痛楚,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村后有一小片树林,树木高大挺拔,郁郁葱葱,随风摇摆,散发出树木特有的香气,树叶树籽啪啪掉在土围墙内,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屋瓦上。童年的那只纸风筝,被我用绣花线拴在树枝上,在风中摇摇晃晃,掠过低矮的屋顶,努力想要飞起来。
纸风筝长长的尾巴,是一截番薯蔓条,上面还残留着我的门牙印痕,和血迹。躲在祖母家厨房后面把它从一堆杂乱的番薯藤里扯出来,张嘴用力咬断时,我的一颗门牙也跟着掉了下来,我跑进厨房含了好几水瓢的水,才把血止住。为了使新长出来的牙齿整齐美观,我使尽全身气力把那颗门牙高高地抛到屋顶上。
风筝的线用一条条绣花线连接而成,我跑到年轻漂亮的三姑那里,伸手向她要线。三姑和村里的小姐妹们整天坐在一起绣花,她们和她们所绣的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有个夜晚,村里一位老太婆凑过来和她们聊天,老太婆讲了个神怪故事,什么人变成羊之类,使我毛骨悚然,回家的时候,看到屋外漆黑一片的夜色,我不敢独自走回去了,后来三姑只好把我背回家。
有了弟弟妹妹后,家里的床睡不下,每天晚上洗完澡,母亲就打发我到祖母那里去睡,我家在村南,祖母家在村北,村子小,相距也没多远。冬天的时候,寒冷刺骨的海风在屋外呼啸,祖母家的床板上铺着稻草,覆盖在上面的草席和被褥,经常点缀着补丁。临睡前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坐在床头,趴在床边旧木柜上,玩木柜上的煤油灯,或者是三姑的润肤膏,圆形小铁盒盖子上,画着几只栩栩如生美丽的蝴蝶。
祖父祖母在世时,我回去探望,看到那只旧木柜被摆放在床尾,柜面放着一台小电视机。那只旧木柜上面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裸露出树木的纹路,颜色暗淡,它从上个世纪初一路走来,见证了这个家庭无数次悲欢离合,漫漫黑夜与白昼,从青丝到白发,直至祖父祖母人生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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