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三年了!最开始那几年,家里人讳莫如深,鲜有提及父亲,生怕一提及就眼泪决堤无法抑制。父亲离世时,我刚参加工作走向社会;如今,多年打拼磨砺、结婚生子建设家庭,也到了上要养老下要哺小的中年之关。久经世事,情感变得沉淀内敛,但每每回想慈父,忆得他当时正值壮年,忽撒手人寰时种种,心中难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莫大哀痛。
父亲浮现在心里的身影,始终是四十来岁壮年健康的样子!他头发眉毛乌黑浓密、脸型方正棱角分明,逢人面带平和的笑意,如果没有病容,父亲是长得好看的男子!父亲心地纯善,极爱助人,在单位和村子里人缘极好。记得小时还会听母亲嗔怨道:老是帮别人家,自家的事情倒管不过来了!埋怨归埋怨,父母亲的婚姻关系十分敦睦,鲜有争吵;因此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他俩因小事发起纷争,竟越吵越凶,冷战好几日,这是非常少见的情形,我于是又担心又难过,吃不下饭,刚走出家门,就遇到了父亲,他关心的问我:吃了饭没有!我抬起头,用一种带着几份怨怒和责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就走了。父亲当时心里应该很难受,与妻子失和又遭女儿迁怒。当时,我肯定是觉着,母亲强势性烈如火,而父亲温敦宽厚脾气好,父亲一惯是如此让着母亲,为何这次不能如常,因此向着母亲对父亲撒气。其实,大多数时候,母亲数落几句,父亲很少与之争执,有时还会故意自嘲几句让母亲解怀;实在是听得不惯了就找个地方避避消停;母亲管教子女非常严厉,责打也是经常!我总记得被母亲持杖追打的时候,就赶紧去找父亲,躲到他怀里避难。可有时,母亲火气大的时候,父亲也劝不止,又将我一把拉扯过来接着管教!现在想来不禁莞尔,幼时母亲严归严,却也是难得的慈母,在我们姐妹身上注入了太多的心力和期望悉心养育。或许也因我们都是女孩,严母慈父的家庭分工,倒也相得益彰。
父亲有三兄弟,大伯和叔叔,他排名老二。他们三个尽管性格各异,但都是孝子,对待奶奶极为尊重和关心;母亲有时夸我,会说,你父亲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唯独将孝字留在你们身上了,我能享享晚福,还是多亏了他!
父亲一生勤快乐观,除了在病中,很少看到他有愁容怨气,他总是积极想办法踏实过日子。单位下班回家,又帮着去地里干农活;为了让自家的农产品卖得上价钱,他没有选择就近兜售,而是经常骑着大单车载上几百斤菜踩上好几个小时到往返几十公里的市场去售卖。村里很多男人,不愿这样做,嫌难为情。他说:我不偷不抢,勤快多赚点钱让老婆孩子过得好一些,没什么丢人的。
后来,父亲的单位效益不好,不愿守着微不足道的薪水养家,就寻思着攒上钱,南下去买船。因他在航运公司,懂得开大轮船,而那几年,县城经济活起来,沙石贩卖行情很好。他听人介绍就毅然从单位停薪留职出来创业。记得那时买船是只身一人,带上现金,围在裤腰上,从家里坐别人的船只顺水路而下,往返需要二十多天,没有音讯。那段日子,我清楚的回想起来,母亲是如何坐立不安,整日祈祷,生怕带有现金的父亲在外遭遇不测,简直到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我们那时年幼,不谙世事,听到家里其他人说母亲过于夸张,凡事总往险处想,便觉得有道理,对于母亲这种过度紧张的言行并不理解。如今成为人妻,才知道设身处地的去想,当年母亲这种担惊受怕并非无缘由。母亲之强势,只是不甘落后要争强争气,内心实则很依赖父亲,妻弱女小,父亲彼时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好在他终于平安归来,也顺利买到了一艘合意的船只。那是一艘有两层高约莫几吨的中型船只;船上层是驾驶室以及厨房卫生间;下层约有五六个平方,放了一张小床及简单的桌椅物什。从那个时候开始,父母亲开始更为忙碌起来,生意好像也不错。我记得那段时间,家里只有奶奶照顾我们,父母常常不能归家,偶尔匆匆回来买些火腿肉食之类让奶奶做给我们吃。好在辛苦没有白费,父亲一个月赚的比起在单位一年的都要多。父亲生意好,一是因为勤快;二是因为实诚;他是那一带出了名的老实人,人家装船报吨数,总是趁不注意要虚报一些,而父亲却总是实报实说,从不作假。他的性格,用母亲的话来说,弄虚作假,那是教也教不会的!所以,和他合作的人总是非常信任他也关照他的生意。父亲的技术也非常好,不仅会开船,还会维修,比起同单位一起做事胡乱打发日子的人,他是很舍得花时间和力气去钻研细活的。因为这些,父亲出来创业也没有遇到太多阻力。那段日子,是他生平最快意的时候吧,能够赚钱养家,让妻女过得更幸福滋润。母亲那段日子,也渐渐发福,脸圆气色红润,从当年拍得照片也看得出来,笑容里也是流露着知足与喜悦。但在那个时候,我却隐隐觉得父亲说话做事好像有些变化,特别是对着母亲变得不似以前,说话口气硬了很多。大概在外操持都是他在主事,母亲只是随从听命,不像以往在家的情境,因此有了这些变化;我看到眼里,觉得父亲一下子变得陌生,极不舒服。有一天,我向母亲说道: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惯我父亲了!母亲得知情由后转说给了父亲听;父亲听后颇有愧色,自此说话做事恢复如常。可见,孩子在他心里的份量非同一般,即使作为寻常男人赚了些钱,身上难免涌现的一点得瑟与傲气,被我一指,便消失殆尽。
这样过了几年,父母亲感觉虽挣了些钱,但是两个人在外面忙活,顾不上家,对我们的照顾不够,甚至要冒着生命危险。有一次船停在江面,半夜里风浪大作,父母亲熟睡船上居然浑然不知,早上起来,才发觉绳索早已断开,船已经调转了头到半江,要是风浪再大,船毁人亡绝不夸张,这种事情在江上常有发生。母亲非常后怕,父亲倒神情安然;他深知母亲是表面强势,内心其实非常胆小;有一次,他们在江上作业,母亲远远看到浮来一个白色的的东西,她眼睛近视,就指着问父亲是什么,父亲看了看,说是截木头,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让母亲进船舱去拿一样东西。过了很久,有一次父亲才无意间说话提到此事,告诉母亲,其实那是一具浮尸,眼见着越来越近,怕吓着母亲故让她避开。
考虑再三,父母亲决定把船只变卖,让母亲回来照顾我们,但他为了多赚点钱,仍不想回单位上班,一个人在外日夜忙碌又少了母亲随行照顾起居饮食,终于劳累成疾,本来健康强壮的父亲,慢慢地身体每况愈下!实在撑不住才辞了回家养病,却错过了治疗的时机。父亲病了,撑起家庭的主心骨倒下了!好在那时,我已经出来工作,每个月发完工资留一点零用,赶紧寄回家,给他治病买药。妹妹还在上学,没有了父亲在前面遮风挡雨,我觉得自己从那个时候才开始长大,真正懂得世事的艰难与生活的不易!
回想以前受父母宠爱呵护,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青少年。十五六岁都没有单独坐车出过门,在外地读书时,大家放假都自行回家,唯独父亲一定要来校接我,陪我坐三个多小时车再回家;有一次,我故意不让他知道放假,自己试着一个人坐车回来了,他们才觉着我好像长大了,不需要过度保护了,才放心我自己出门。毕业来深,尽管有同学和熟人带路,他们百般不放心。不善钻营的父亲在家托着病体到处找关系送礼,希望让本来就有分配名额的我,能在老家谋职,而且他苦心费力也争取到了一份公职,只是后来见我在外工作也稳定上进且又找了男友更不愿回乡上班,这才断了念想不再去张罗了。
父亲病情加重的那段日子,正逢春节,我和妹妹难得能够在家陪着。父亲被病痛折磨,夜里反侧难安。我心中不忍,守在床边,帮他在眉心处来回轻轻抚按,他觉得很有效果,疼痛似乎减弱了很多。有时半夜,他痛得实在难安,也会急急唤我过去帮他按压止痛。母亲照顾病人已经憔悴不堪,我在家几日父亲也唤我更多,他或者也顾及母亲太累。但我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真的太年幼,父亲这样情形,安得顾自熟睡,被父亲唤起来时迷迷糊糊,父亲要忍心叫醒我肯定也是痛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了。母亲说,父亲去世前的最后那几天,他应该已有所预料,却不肯向母亲说任何嘱托的话,他是怕母亲伤心害怕。母亲说,父亲是自己选择死在医院的,因为他不想毙于家中让母亲难安。
回忆父亲,似乎总是悲多乐少!其实父亲康健时,给小家庭时常带来欢声笑语。他在单位那些年,相对比较轻松,每天早早下班回家,看到我们,就笑着拍拍口袋作响,我和妹妹就知道这里肯定有好吃的,赶紧开心扑过去搂抱着他分吃零食。父亲偶尔外地出差,总是会给我们带回一堆好吃好玩的。我记得他买过一个两头持绳中间有球体发光发亮的玩具,质量很好,我们非常喜欢。有一次,父亲去南京给我带回一对白色的鞋子,不过好像是鞋码不太准还是怎样,我不喜欢穿,因此还埋汰过父亲不会买东西,我那时真是被父亲宠惯了呀!
读书时,每逢刮风下雨,父亲总是要到学校去接我。有一次大暴雨,我负责搞班级卫生,父亲匆忙赶到了教室,见状立即接过扫帚把教室打扫干净,然后牵着我的手,撑着大伞往家赶。这一幕我不知何故印像非常深刻。还有一次,下很大的风雪,我没法回家就去了在学校附近的舅舅家,舅妈劝我不要回家了,就在这住一晚上。结果父亲晚上冒着大雪来接我了,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心里很高兴,尽管舅妈盛情邀住,我还是想跟着父亲回自己的家!那一夜,雪真大,下得非常厚。我们要走近一个小时的路,我跟在父亲身后,每走一步,都是很深的脚印,踩在大雪里吱吱作响,但是我就这么跟着父亲走呀走,不点都不觉得累或者冷,只知道跟在父亲身后,他牵着我的手,走着走着,就会带我回到家,心里踏实且快乐!
可是,父亲呀,他的大手却无法牵着我,走过长长的一生!他走在半途,就一个人去了遥远的隔世,把我们娘仨人留在世上。从此,阴阳相隔,永世不能相见!他故去的前几年,我做了好多个关于他的梦,都是梦见他活过来了,梦中总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又总是编造了一个让自己相信的理由,让我极度激动极度狂喜地以为父亲真的回来了!可是,梦,总归是要醒来的!梦中的喜与醒时的悲交织,留下揪心的痛!
多年前,我在散文里借用了席慕容诗作中的一句话:父亲印在我心里最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带泪,且不可碰触!这句话仍然是我的心境写照!如今,千里之遥,鲜能到父亲坟上拜祭,只有去寺庙祈福上香时,得以到往生堂悼念哀思,不知父亲九泉之下,可曾听得见女儿的声声呼唤!
清明节至,仅以此文悼祭亡父,望您安住净土、往生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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