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我的小脚奶奶,除孝心所致外,还因仅见一次,且永生难忘。
我的小脚奶奶与世长辞早以几十年了。在世时,我仅见过老人家一次,相处一月多。但她的身影,那份慈祥,却如高山流水。
诗人臧克家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巧得是,臧克家与我的小脚奶奶同乡,山东诸城人。不过,前者是新中国著名诗人,我的小脚奶奶没一点文化,是旧社会走过来地道的农家普通妇女。
亲情重似海。血缘的记忆,通常胜过对名人的追忆。
父亲读过两年私塾,1944年参加革命。儿童团长,村民兵队长,当八路干过武工队,钻青沙帐打过鬼子,解放战争打过淮海战役,然后随大军南下解放下川东,即现在重庆主要地域。落脚渝地至八十年代病故。
叶落再没归根。
我老家在胶东半岛诸城小梢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
我奶奶出身贫寒,小时候被迫裹缠三寸小脚。爷爷大她十多岁,娶她生下我父亲、二叔两兄弟,为生计闯了天津卫。我的小脚奶奶带两个幼子,盘种几分租地,纺布织衣,养家糊口。
父亲曾给我们子女讲过,你们奶奶虽是一双小脚,个子不高,瘦小羸弱,人却精明能干,开明泼辣,坚强执着。
她比我父亲参加抗日斗争早,入党也早,担任过党领导下的小捎铺村妇救会长。父亲两兄弟先后有幸读过私塾,也全靠我的小脚奶奶有见识。
我爷爷抗战胜利归家。在天津卫主要干抬尸埋人这类下作脏活。名不好听,战争年代干这活人也不多,却比一般活挣钱。
爷爷厚道顾家。两三月捎几块大洋(银元)回家。我的小脚奶奶又省吃俭用,比寻常农人日子好过些。父亲八九岁时,邻近大村办私塾,每年交不菲的大洋。她没犹豫,咬牙给父亲报上名。
父亲年幼不懂事,死活还不肯去。我的小脚奶奶从没打过他,这次动了扫炕条帚。
父亲翻墙出院。我的小脚奶奶那追得上,在院内长叹:
”俺小祖宗呢,不去不去,嘛翻墙,摔坏身子娘疼啦一一”
父亲在墙外喊:”娘一一俺不去识字,翻回来中?”
”中,中!“我的小脚奶奶笑道,”甭翻回,玩去吧,早早回吃午饭啊——”
父亲压根没想到,这是缓兵之计,玩够高高兴兴回家吃完午饭,被堵坑屋,一顿条帚伺候,专招呼小腿穷骨头。父亲腿上蚕虫印一个接一个,终于当面发誓答应读书,用功读书。
父亲讲,打小,你奶奶就这次下手狠。
我的小脚奶奶对人也说过:”拾道(收拾)孩儿,就要一次让他长记性……”
旧中国,没几家穷人孩子读书。一是读不上,二是读不起,三是很多人浑浑噩噩,觉得读书无用。父亲之前加同期,全村仅有几名富家子弟学过之乎者也哉。
父亲读两年私塾,也受益一生。
百万雄师占领南京,成立西南服务团,从各部门抽调必须有文化的排以上干部。父亲已升为副营职,上榜入编。
那时,小学生也稀罕呢!
不久,我的小脚奶奶又送二叔参军。打孟良崮,消灭敌王牌七十四师,勇猛顽强,立了大功,脑子被炮弹震昏留下严重后遗症。
一个普通农家小脚女人,大字不识,从牙缝挤钱供儿子读书,送儿子干革命、上战场,仅此两点,在愚昧的旧中国就不简单、不一般。
抗日战火燃进山东。我奶奶巾帼不逊须眉,挺身而出,当上村妇救会长。不久入党,成为全村早期的先锋战士。
组织动员全村妇女投身抗战,宣传鼓动男人参军,筹措各种抗日物质,收集敌情侦察策反,掩护同志救护伤员,扶助军烈属……
正因为有这些,家教中占有重要席位,我的小脚奶奶的形象从小就令我们佩服,可亲可爱,盼望早日见她老人家。
然而,我家几兄妹见得晚,我又是其中见得最晚的孙辈。
73年春节前。高一第一个寒假。父亲进京开会,笃定会后回山东过年。我的愿望终于实行。母亲带我先一步回小捎铺。
两年前。我哥哥回老家上山下乡。我留川陪刚恢复工作的父亲,母亲带姐姐、小妹回齐鲁一趟。我母亲是川东人,回老家也是第一次。
这次带我回去。我的小脚奶奶与爷爷不同,见我没有抱着我嚎啕大哭,而是笑咪咪地抚摸脸,塞两个鸡蛋,拉我进屋上炕,抓几把枣子,眯眼慈祥打量我:
”啧啧,俊、俊……”
每早给我塞一个鸡蛋。
那时,中国国民经济正走向崩溃边缘,群众生活十分困难,农村更寒碜。限制发展付业,鸡蛋算好东西,却不多。
奶奶用这种方式疼我们孙辈。姐姐上次回去还曾有过意见。
除第一天和走那一天,我的小脚奶奶早晨煮过三个鸡蛋外,后来每天只给哥哥、小妹各煮一个鸡蛋。
姐姐私下抱怨奶奶偏心。
母亲告诉她,老家条件不好,鸡蛋还是借亲戚家的,千万要体谅奶奶。
我回去那趟,老家条件依旧。好在父母两次都带去一些孝敬钱,生活略有改善。
外面下着雪。头几天,我的小脚奶奶出屋抱柴禾,我发现她两脚移动快,走得慢,院内留下一串密集的外八字脚印。脚印小如童鞋,与我见过的雨后春笋倒地形状差不多。
我当时还想:这一辈子,我的小脚奶奶是怎么走得路啊?!还风里雨里?!
父亲赶回那晚。油灯添芯,燃得炕屋通明。我们一家三代,包括二叔及家人坐满炕。爷爷叭嗒袋烟,很少说话。奶奶七十出头,让母亲帮她穿好针,边做针线活、边和父母亲拉呱(说话)。
“奶奶,你过去真打过鬼子?”我突然神颠颠问一句。
一口四川话。大部分话我的小脚奶奶听不懂。她说山东当地话,我基本上也听不懂。
“真是……不懂事!”母亲打我一下,“这些以后问嘛?!”
”甭打,甭打。”我的小脚奶奶听懂我母亲的话,笑着轻拍我母亲,“勇懂事,懂事……”
北风呼啸,冰雪肆虐。
春节还剩三四层纸捅破。一天。上午,踩高跷的队伍敲锣打鼓来院慰问。晚上,十多人挤在主屋炕上,围着我的小脚奶奶。拉呱几句,我的小脚奶奶位置移到角落。
我们在隔壁客屋。从母亲嘴里知道,我的小脚奶奶和本村同志一起过组织生活呢。
我的小脚奶奶在村里非常受尊敬。二嬸告诉我,那家吵架闹架,搞不定,都会请她出面。只要她出面,人家准会各自多作自我批评,言归于好。
党员组织生活,同志们也照顾老人家。村里组织生活一直晩上闲时过,原来在村公所每月一次。我的小脚奶奶年大体弱,摸黑走路不方便,一直劝她可以请假。但雷打不动,她准会由孙辈搀扶,按时参加。
党员们受感动,也过意不去,组织生活地点就改我的小脚奶奶家里了。
岁月不饶人。
我的小脚奶奶毕竟老了,坐炕角常常犯困,忍不住打盹,甚至打鼾,大家都会原谅她……
大年前,我们离开老家。走时瞒着80多岁的爷爷,怕他受不了。我的小脚奶奶执意送我们到村口。挥别上马车那一刻,她突然抱着我嚎淘大哭……老人上次送母亲他们没流泪,也许哥哥在身边。
四年后,我在成都当兵,家书传来噩耗,我的小脚奶奶离开了人间。
那一夜,我在被窝里流泪不止,才悟出离开老家那刹那,我坚强的小脚奶奶为啥嚎啕大哭……那时老人似乎已感觉,这辈子与远方孙辈很难再见着了!
无独有偶。1981年,我参加南疆作战提干不久,调团政治处当干事。我的老营长马春河转业全家迁回山东。他老家也在山东诸城,组织安排我送。
又是春节前。
办完公事,我有幸回到小捎铺。
爷爷健在。见面抱着我依然嚎啕大哭,我的小脚奶奶身影清楚地幻显眼前。我的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往下坠。
买了烛和纸钱来到我的小脚奶奶坟前。老天似乎特给面子。雪停了,风小了,燃烛摇曳,我跪地磕头。陪同亲戚说,老人家今天高兴啦……
我的小脚奶奶。
耶殊陀尼 供图 【九洲芳文】投稿一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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