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正年轻

二阳后我身体明显弱了很多。去年年底那次初阳导致卧床一星期，但康复后似乎身体还好，和之前并没有明显的差别。这次不一样。同样是卧床不起，但康复后出现了心悸气短，脑子似乎也有损坏。不由让人想起早衰一词。其实这次的医生只诊断说是流感。我问会不会是感染新冠，因为和去年初阳的症状一样。医生有点讳莫如深，说是不好说，可以自己再去查一下。阿宝指着我损坏的脑子对我说，这下好了，就这脑子，真的不用再找工作了。

读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印象深刻的有两处。一处是“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很有点悲壮的场景。另一处是“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一派早衰景象。每当身体不畅，我就会想起韩愈这句话。我这身子骨实在不能让我自己骄傲。工作以后开始脱发，到现在头发稀疏大概脱无可脱，已然开始发白。有段时间还常梦到牙齿脱落，一嘴牙齿扑簌簌地掉光。醒来后百般研究周公解梦，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哎，我一直害怕衰老。

一天阿宝难得有空，约我去大悦城吃火锅。我俩走路过去。天冷，路上行人稀少。然后一推开商场遮掩的厚重的棉布罩子，里面竟是一派热闹欢腾的景象。大概有半个杭州城的人来这里了——准确地说，是半个杭州城的年轻人来这里了。一色时新的穿着，搭配生动的面庞。这里看不出经济下行的架势。受他们感染，我的身体似乎也轻快许多。那一刻我慨然接受自己失业。中年人不失业的话，难道还让年轻人失业吗？出门晚再加上排队，一顿饭吃完已经到晚上八点多。我们俩不约而同开始犯困，一致表示赶紧回家。让我们躺进温暖的被窝，把世界交给年轻人。

有知名女演员曾在公开场合呼吁大家多给大龄女演员提供表演机会。她的意思大概是希望多给大龄女演员一些演女主角的机会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年轻的演员们怎么办呢？这些年的TVB倒是这么运作的，担纲主演的那些演员年纪基本都四十往上了。难怪它会没落。83版神雕里，三十岁的欧阳佩珊饰演中年黄蓉。换做今日，她大概能演小龙女。知名女演员说中年演员的演技趋于成熟，却无用武之地。她应该明白的，演技到底不是稀缺资源，青春和美貌才是。同样的，在现今的工作环境里，熟练的技能不是稀缺资源。轱辘话又说到我失业这件事头上。

失灵的身体和失业让我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衰老和死亡才是世间仅有的公平。任我再怎么折腾，我大概也不能实现勤劳致富，更遑论跨越阶级。只好认命。还好所有人都难免衰老，都要直面死亡。真是让人又沮丧又欣慰。阿宝说，有些人可以延迟衰老，可以死得更体面。那就让他们更体面吧。总比让他们永生的好。这个世界的阳光和空气都不是公平的，有些人享有更好的阳光空气。如果人类实现了永生，这个世界大概是要重新回到奴隶社会的。像我这样的穷人，大概要生生世世做牛做马。哈，幸好人类不会永生。

作为一个中年人，我几乎没见过可爱的中年人，包括我自己。他们麻木，计较，他们沉默，自私。如果一个中年人表现得生动活泼，无私坦荡，那他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就连唱着forever young老去的朴树，看着似乎也不那么美好。就像《繁城之下》里小捕快的母亲说的：你师傅那么厉害，他怎么能是个好人呢？而一个合格的中年人，他又怎么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我曾向友人吐槽中年人的无聊无趣。友人劝慰我，再忍个二十年，那时候你就不是无趣的中年人，你可以迎来辉煌的夕阳红。他没有安慰到我。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有点悲哀，中年人的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悲哀。

我也曾想过是回忆给自己的青春镀了金。我年轻的那些岁月里并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故事，也没有出现刻骨铭心的爱情。青春路上的愁闷和彷徨，倒是不少。青春可能原本没那么美好。可是对这个问题我很快就释然了。我怀念青春，原也不是怀念它的轰轰烈烈，我只是怀念那时的自己有灵动的表达，有活力的躯体，有冲动的兴致，有随叫随到的酒肉朋友。半夜三点微醺着在街头散步，是很空虚寂寞，但也很美好。好就好在它不是现在的我会做的事情。

我现在会做的事情，是在冬天的上午搬一把竹椅放在朝南的阳台。搬来小茶几，一边晒太阳，一边给自己泡茶。手上或许还捧一本旧书，看累了就闭目养会神。临近十点的时候，隔壁的中学开始跑操。学校广播里教导主任喊着，如果今天大家跑操表现好的话跑两圈，如果表现不好就加跑两圈。学校围墙边植有一列红衫，这时叶子所剩无几。透过疏落的红衫，能看到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沿着操场慢跑。广播的声音很响，但没盖住我身边的音乐。我在听乐队的夏天里的一首歌。他们唱着：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年轻真好。跑操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