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心病
从瞥见香云第一眼起,婆婆李冬梅就看不上这个儿媳妇。
暂且不提她老实巴交的父母和一大帮子穷亲戚,单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儿,真不知二小子咋就看上她了!
一张瓜子脸,还是瘪瓜子,儿子却得意地说:“那叫锥子脸!现在最流行,您儿子我可是有先见之明了。”
冬梅却是时常眯起一只眼,从防盗门的小孔里看对门邻居的闺女彩秀,越看越喜欢,这绝对是能发家的面相。冷不防儿子在她背后甩过来一句:“发家非得先发脸呀?”冬梅回转过身就去拽他耳朵。
虽说香云生得白净,却是没一点血色,怎么打量都是苍白的很!
有一次,儿子实在是听腻歪了,漫不经心地说道:“非得等凑够七个了,咱才去请白雪公主?”
李冬梅可从来都是个说话呛人的主儿,不成想这次竟被亲儿子噎得半天说不成话。原来,冬梅两口子都长得矮,生的两儿两女又愣没一个基因突变的。而人家香云即便是故意穿着平底鞋,比儿子还高出五厘米呢。
最让人受不了的,其实还是香云那身板!
就好比拿个烙铁,“嗞”的一声,从头熨到脚,热气所过之处都服帖了,然后翻过背面,再“嗞”的一声,又服帖了。当年的平板手机诺基亚还有几个键呢,这香云可倒好,直接升级成触摸屏了。
只有一次,儿子喝了不少酒,握着冬梅的手,十分认真地说:“妈耶,我的亲妈耶,您可得服您儿子!必须得服……”
可冬梅的心里就是不得劲,就爱没事了跟金凤她姑念叨念叨,眼看着老头子和大儿子把五金门市经营得越来越好,特别是一瞧见老大,她这心里更憋屈的慌。
这不,一晃十多年过去,她的心病也越来越严重了。
02 赌注
没错!当年她就是恨极了老大,才把赌注全压在老二身上,所以害怕香云那身子不能生养。
城里人咋了?归根结底和农村人一样!就想着修来个五大三粗的儿媳妇,壮壮实实,能生养儿子,伺候男人,操持里里外外,别的哪管啊。
不曾想,四个儿女中年龄最小,心眼却最活泛的二小子,也是最讨她欢喜的二小子,竟然为了刘香云这个女人和自己亲妈较上劲儿了。
到最后,妯娌大嫂也苦口婆心来劝她:“冬梅啊,咱想开点儿吧,人家香云知书达礼,又是细高条儿,能在法院当笔杆子,早晚能转正,这名牌大学毕业生可货真价实,咱冠子这臭小子就有这样的福气!再说了,你刚嫁到咱家那会儿,咳……咳……也就比香云胖那么一点点,咱婆婆也老瞅你不顺眼,我还总帮你说话呢!这不,你能生俩儿子,她至少也会生一个吧?”
私下里一琢磨,冠子本来备受娇纵,又天性顽皮,初中没毕业就买了个技校上,好歹学了个厨师,在一家饭店当配菜的,整天就跟个大土豆似的在后厨里滚来滚去,确实好多方面都比不上香云。
于是,冬梅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
可如今,一想起来妯娌当年的话,冬梅就恨得舌根疼,一吃东西也必然要咬到舌头。
要说妯娌之间明争暗斗也是常有的事,大嫂不仅个子高,人也俊,第一胎就是儿子,能不惹人嫉恨吗!
鬼使神差,冬梅进门前就跟大嫂斗上了,结婚彩礼超过了她,生的儿子闺女数量都比她多一个,房产比她多,存款也比她多,并且买卖也兴隆,很是风光了三十年呢。
唯一不足的就是,大嫂那独子都生俩儿子了,可她家冠子和香云连生了俩闺女后说啥也不准备再生了。
没想到自己要强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要败在大嫂手下?当年大嫂肯定是看准了香云生不了儿子,才假惺惺劝我接受她的,这个贼婆娘,真会算计!
03 反攻
想到这里,她是真的在家里呆不住了:老婆子我容易吗?伺候你们老的、少的、还有仨不老不少的吃喝拉撒睡。你刘香云不就长得高点,学问大点吗?要不是我白天黑夜的给你看管俩闺女,你能考上啥子研究生?这还没毕业呢,又想考啥公物园!好,你有本事不生儿子,你就给我等着!
索性扔下手里的韭菜,站起来,洗了洗手,用带着水的手在头上抓了几爪,镜里这老婆子立马精神了许多。
看到自己黑亮的卷发下那黄灿灿的金耳环,她又拿出迎娶香云时自己穿的那件枣红色羊绒大衣,再搭了一条宝蓝色围巾,直奔自家门市而去。
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门市前的人行横道上,停放着不少三轮车和小货车。人自然也不少,有正往车上装货的,有提着或扛着东西刚走出来的,还有正要进去的。大儿子品子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招呼这个,又应和着那个,脚步匆匆。
冬梅的心里又渐渐舒坦起来,不由地胸脯挺了起来,下巴也比平时高出地面不少。大卷的短发也悄然有了变化,曾经的波谷上升成波峰了,曾经的波峰已然更上一层楼了。原本细长的眼睛此时更是半眯着,两只眼珠子,准确无误地分别向左下方和右下方滚去,形成一个“八”字。余光里,她察觉到两边景物向身后下方退去。
一时间,正前方脚下就成了盲区,突然冬梅的左脚尖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由于惯性身子猛然前倾,她赶紧伸出右脚向前大跨了一步,这才站稳,也不看她李冬梅是谁啊?老归老,身子还是小巧灵便的。
低头一看,原来是该上人行道的台阶了。
她慌忙四下里瞅了瞅,还好刚才没人理会到她。于是,她随意地把身上拍打了两下,理顺头发的同时下巴和眼睛又高吊起来了,不过,这次的两个眼珠子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右上方,而且胸脯挺起来时,屁股也跟着愈发浑圆了,好像是在昭示着自己家大业大的辉煌。
此时,不远处三轮车上坐着一个小学生,她好奇地看着走过去的冬梅,嘴里随口念道:“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
04 妥协
一进入门市,冬梅也不跟老头子打招呼,逮了个空儿,一把抓住大儿子,就扯进了里屋,背朝外横在门口。
老头子心里知道,她又抽风了。
“妈,您这是要干啥呀?正忙着呢!”大儿子品子一边说,一边着急地向外屋张望,冬梅的头也跟着左右摇摆,非要挡住儿子的眼光。
“凤儿回来了?”
“嗯。嗯?真的吗?您听谁说的?不会吧?”
冬梅重重的一拳捶出去,却在半空悄悄化作了一只温柔手,轻轻落在儿子肩上,脸上挤满了笑。
“快告诉妈,到啥程度了?”
“妈呀,您在说什么呐?什么‘啥程度’?”
说话间冬梅那做好了钳子状,原本要直奔品子耳朵去的大拇指和食指,不觉间又变换了形状。大拇指勾住同时弯曲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只伸直了食指在距离品子脑门一厘米处停了下来,表情也严肃起来。
“说吧,咋想的?”
“没想法!”
冬梅这个气啊,恨不得拿食指给他脑袋戳个窟窿!
不由心里“唉”了一声,只能把伸直的食指慢慢竖到自己上下嘴唇中间。
“嘘,我让你娶她,……”冬梅干脆将头凑过去,对着品子嘀咕了好半天。
品子,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会儿难为情地笑了笑,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会儿又拨浪鼓似地使劲摇头。
直到外屋的老头子实在是忙不过来,开始冲着里面嚷了,冬梅才抛下一句“行不行,一会儿给我个准信儿”就出去帮老头子了。
05 隐痛
回想着母亲刚才说的话,品子重重地靠在墙上,身子一点一点出溜到墙根地上,就那么靠墙坐在地上,两手交叉抱着自己的头。
他,居然哭了,肩膀轻微颤动着,孩子一样。
他是像极了父亲的,性格忠厚,不善言辞,又是家里的长子,所以从小到大和母亲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偏偏长得又矮又瘦又黑,走到哪都是被欺负的对象。
只有她——金凤,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一口一个“品子哥”,叫得他心里暖暖的。特别是,每当有人欺负他时,比他还矮一头的金凤都要挺身而出保护他。
那次,金凤为了帮他解围跟三个小混混撕扯在一起,被打掉一颗牙了还浑然不顾,当时的品子却只是傻傻地呆立在旁边。
那颗带着血的牙,不偏不倚,正巧滚落到他脚边,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球。然后,他发了疯一样冲进打架的队伍,一拳捶跑一个,一脚踢飞一个,一膝盖顶断了第三个人的肋骨。
从那天开始,他下定决心,此生非金凤不娶。
后来,金凤没考上高中,品子也故意在高考时发挥失常,回到门市上帮父亲,准备迎娶自己心爱的姑娘。
无奈母亲冬梅死活不同意这门亲,她想,如果金凤和品子往一块一站,不就是当年的冬梅和品子他爸吗?俗话说,“爹矬(方言,矮),矬一个;娘矬,矬一窝。”她李冬梅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再发生。
理所当然,冬梅赢了!
不过,品子也没有输。他今年35岁了,仍孤身一人。
只是可怜了金凤,后来到邻县(注:紧挨着本县,俗称邻县)一家化工厂打工,也就嫁到那儿了,婚后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孩子小那会儿也没耽搁挣钱。
可惜她丈夫迷上打麻将,前前后后欠了七八万,金凤帮他还债后,离了婚,唯一的儿子也判给了对方。
金凤回到本县的娘家后,马上进了一家织布厂干活,每个月也挣三千块钱呢。
金凤她姑早跟冬梅说了侄女的情况,每次都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还透露说,品子常常去帮衬金凤,可都被拒绝了。
冬梅想,金凤人不坏,个不大倒是手脚利索,至少生过儿子,并且听金凤姑说判给她前夫的那儿子在同龄人里并不矮,好像随他舅舅,如果让她也给品子生一个,嘿嘿,我一定把她当奶奶伺候,给那刘香云瞧瞧!
06 憋屈
冬梅出马,一个顶仨。
很快,品子和金凤要结婚了,就在六年前迎娶香云的三居室里。这个小区建成时间只比香云进门早了半年,一直都是冬梅和俩孙女住一屋,香云两口子住一屋,品子和老头子住一屋。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尤其是日后金凤再添了孩子,家里指定鸡飞狗跳永无宁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香云两口子搬去老宅住,那里是平房又带个小院,打扫一下条件也不错,但是俩孙女一定要留在小区跟着冬梅生活,这也是冬梅对香云的惩罚!
香云同意了,可冠子不干,跟冬梅连哄带闹了两次。香云总劝冠子:“妈曾经用新房子娶了我,娶大嫂不能失礼。我正好可以在平房里安心备考公务员。”
一年后,金凤生了个儿子。香云也考上了县里的乡镇公务员。一家子双喜临门。
刚摆完满月酒,冬梅就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我和你爸忙活了半辈子,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生儿育女,也算和美了。今天呀,我们这个家也该分开,各过各的。闺女就不提她们了,只说你们弟兄俩。咱们尽量商量着来,实在不行就抓阄。”这是冬梅少有的一次柔声细气,和颜悦色。
说着拿出一份清单附带分家方案。
住房:小区市场价2000元*130平米=26万,平房市场价10万。(要小区者一次性付给平房8万)
门脸房:市场价3000元*58平=18万
门市存货:31万(连房带货共49万,需付给老大十二年工资约10万,余下39万,谁接手需一次性付给对方20万)
墙上的秒针不知疲倦地嘀嗒着,那个石英钟还是香云结婚时的一个嫁妆呢。
一家人沉默了足足有十分钟,香云率先说道:“妈,爸,我和冠子要平房,门市也给大哥。”
品子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了一眼弟媳妇香云,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眼。如果说母亲冬梅给他的是魔一样的感觉,那这个女人给他的是神一样的感觉。
“不行!”冠子“腾”地站了起来,“我把你娶进这个屋,就是要你在这一辈子的!别以为螃蟹没挡头儿,就撒了欢儿地横!横了一年了还赖上不走啦!”
香云赶紧往下拽他,眼看拽不下,香云也站了起来。
“我和冠子这个小家,今天我说了算!这些年爸和大哥在门市上辛苦,功劳最大!妈照顾孩子和家,让我和冠子专心工作,没有后顾之忧。如今,冠子有一技之长,我的工作也稳定了,我俩在哪住都一样。只是小臭子才刚满月,还是别折腾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今晚必须先给我们预付两万!”香云说完使了一把劲才把冠子拽到座位上。
大哥品子正要开口,冬梅赶紧说道:“俺家冠子真是没看走眼,香云真是识大体!你们大哥该给你们的28万,一分也少不了!好,现在先给两万,余下的26万,我保证,一个星期之内给清。趁着大家都在,立个字据也省得咱去请舅舅了。”
冠子还想闹腾,可香云就是死死攥着他的手,直到最后签字摁手印时,才哄着极不情愿的冠子完成了这份分家协议。
冬梅的心终于舒坦了,孙子有了,孙子的新房子和门市也有了,当然,这也是一年前她许诺给品子的,虽然品子实诚,不接受。她这个当妈的必须要这么做,哼,让你刘香云后悔也晚了!
回到平房的家里,冠子衣服也没脱就狠狠地把自己扔到床上,背过身去。香云洗漱完毕了才上床,故意侧着身子挤到冠子和墙之间的小缝隙里,面对着冠子躺下,声音不大却口气坚定地说:“三年,我保证让你住上政府旁、公园里的学区房。信我的,就赶紧给爷笑一个!”
07 祥云
第二天,香云带着冠子去了“祥云·凤凰福邸”的售楼部,没用半小时就交了两套房子的定金。
这个小区是河北建工集团承建,建筑质量更是全国领先,并且环境优美,位置优越,紧邻县政府、中兴公园以及县一流的幼儿园和中小学校。
香云是这么跟冠子说的:“妈搁下面子,主动撮合大哥大嫂在一起,我就知道,分家那是迟早的事。你想想,结婚这几年,我的钱都接济娘家亲戚了,你的钱只养活我俩还有点紧巴,我读研又花了不少,如果没有爸妈供着我俩吃用,还管着俩孩子的一切花销,这日子还真没法过!再说,我一直想有套属于自己的小区,凤凰福邸是我看过的所有小区里最好的!恰好,妈提出分家,我们只需委屈三年,用这28万既能买新房子,又能投资创业!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呀!”
交了首付后,香云拿余下的几万块和仅有的一点积蓄,办了一个艺术学校,刚开业也没几个学生,暂时交给去表妹管理。冠子也因为勤恳好学慢慢荣升为饭店大厨,工资翻了一倍。
一年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香云所住的平房被规划进城区改造项目,建成高层后,每家搬迁户根据面积置换可获得两套小户型住房。
刚得到消息,李冬梅就找上家门了。一番软硬兼施,她的目的很明了,就是让香云把其中的一套小户型送给老大品子。否则,就要撕毁以前的分家协议。
这次,香云只说了一个字:“不!”话语掷地有声,语气更不容置疑。冠子第一次看到这样霸气的香云,知道她心里有恨,所以面对母亲他什么话也没说。
最后,李冬梅是抹着眼泪走的,出大门前还在院子中央呆呆地立了一会儿。
灰房檐上是当年老头子用心粘上的一排花鸟瓷砖,红砖墙外抹了水泥又刷了白灰,尤其是下半截墙还贴了姜黄色墙纸。院里的葡萄架上残存着没被摘下的几串葡萄,曾经饱满透亮的绿葡萄如今一个个又锈又瘪,地面的方砖也是老俩年轻那会儿一块一块丈量比划着铺就的,放眼看去,到处都是她和老头子三十年的回忆……
看着母亲冬梅落寞的背影,冠子竟有些可怜这个生养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女人。
08 妯娌
一个月后,大嫂金凤也亲自登门了。这是她过门后第一次踏进香云的平房。
冬梅和妯娌大嫂之间,貌似只是冬梅自导自演的一个人的战斗。
香云和金凤这一对年轻妯娌之间,今天却是两个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过程会怎样,战况又如何?
平房的客厅里,只有两个女人。
刚开始,微笑着,寒暄着。
接下来,沉默……私语……
再后来,流泪了??拥抱了!!!
最后,道别,送行。
如临大敌的冠子早就躲到了里屋,因为两个女人的战争总能让他想起电视剧里的王熙凤们,或者宫斗剧里的娘娘们。
可是,后来这剧情发展,不受编剧控制了。
香云真的要把一套小户型白送给大嫂金凤,并且将另一套折算成现钱,让冠子改天陪她去市里买一套全款房。
面对冠子的疑问,香云只说:“条件是我们在福邸的房子交工之前搬到她们那里,白吃白住。”可冠子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是他支持自己媳妇的任何决定。
说搬就搬,三个女人终于共处一室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晃八个月过去了,九口人,在一个三居室里,生活风平浪静,竟然掀不起一丝波澜。
只有冬梅憋的够呛,总想找个人痛快淋漓地干一架,或者哪怕斗斗嘴,可是每次她都像响地雷一样准备一飞冲天时,没想到她这根炮捻根本就没人去点。
大家,确实都很忙!
品子的买卖越来越好,父亲还在门市帮忙打点,上阵自然父子兵!金凤又怀上了,一刻也不在家待着,总爱出去溜达,回来倒头就睡,很少说话。再说婆婆冬梅太能干了,也用不上她,她自然也不能挑婆婆的不是。
香云在市里的房子装修好后也租出去了,租金正好刚够县里两套房的分期付款。香云的艺术学校步入正轨,有几十个学生了。冠子也成了后厨总管。
09 仗义
不出点难题,那还叫生活吗?生活啊,总会在意料之外给你些情理之中的安排。
金凤住院了,在邻县,早产,剖的,又一个男孩儿,刚放进保温箱。
香云和冠子一接到电话就去门市,只告诉老爷子要去市里看房,接上品子火速赶到了金凤身边。
看到金凤她弟金川也在,三人顿时心放下了一半。
再一看,墙角里还蹲着一个小伙子,除了肤色偏黑,不像金凤姐弟俩,细看眉眼和金川真像。
一看到有人到访,他倒自己站起来了,头发染的金黄,穿一件印着白骷髅的黑体恤,一条破洞牛仔裤还脏兮兮的,身材也跟金川一样高大,壮实。
原来,这就是金凤和那前夫的儿子浩浩,今年十八了。自从金凤回了娘家,这孩子的人生基本也就废了,早早辍学,整天和一伙子“兄弟”游荡在网吧和歌厅。
前夫依然好赌,尤其最近两年学会了网上赌博,又输了十一二万。亲戚朋友都借遍了,还是没还清欠款,最后自己跑路了,只私底下还和金川联系着。
本来金川早带着金凤来过几次,事情也处理差不多了,这次来主要是卖掉前姐夫房产,就那地皮还值些钱,先偿还亲戚朋友。金凤心想着这次给前夫收拾完残局,再把浩浩带走,以后和这地方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等金川去办过户手续了,她就单独去网吧找浩浩,没想到那一帮子小混混不放人,非得让交这三年的保护费。她金凤可不是好欺负的,小时候就单打独斗过三个小痞子,现在更是要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可她错了,头脑一热,竟忘了自己的双身子。结果,在互相推搡中,金凤一屁股蹲在地上,一股鲜血顿时顺着裤腿流了出来,小混混们见状一哄而散。
浩浩也傻了眼,最后还是网吧老板提醒,他才拿金凤的手机打了120,并且随后通知了舅舅金川。金川接到电话,也马上赶了过来。
所幸,母子,平安!
冬梅,最终同意了接收浩浩,只让金凤把他送去技工学校学习手艺,一学期回来一次。
10 辛苦
冬梅这干活可不是夸的,不服不行,不顶礼膜拜都感觉对不住她老人家!
60岁的年纪,一个人,伺候金凤的月子不说,还要照顾月子里的婴儿,再加上两个上学的孙女和一个两周岁的孙子,当然一大家子的三顿饭还是雷打不动地归她。
她心里高兴,她乐意,她有能耐,她被这么多人需要,她李冬梅活得有价值!
她每天给金凤换着花样做饭,小公鸡蘑菇汤,通草猪蹄汤,鲫鱼豆腐汤,鲟鱼白菜汤,排骨汤,不放辣椒的酸菜水煮鱼,各种新鲜清淡的炒菜,各种米粥,汤面,馄饨,馒头,花卷,豆包,糖包,素包子,肉包子,各种水果零食也是少不了的。
要说金凤嫁给品子,原本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这体型倒越来越像一只蹲在窝里的大母鸡了,白白胖胖的,吃了喝了就是窝在床上奶孩子。
不管怎样,冬梅越瞧越喜欢,品子的心更是压根儿没变过。
忙乎好金凤的饭食,冬梅就送俩孙女上下学,所幸小学和幼儿园都在一条街上,回来后照顾家里这俩小孙子的吃喝拉撒换洗穿,还捎带着收拾杂乱的家,擦桌椅,墩地,这一百三十平米的三居室也太大了,以前也没怎么感觉难整啊!
刚收拾差不多,一看点又马上该接孙女了,于是赶紧往锅里接水点火,另一个炉子上炒菜,心里还得惦记着一会儿接孩子回来买几块钱面条,中午大家伙还等着吃呢。
可是,半年后,冬梅终于是病了。县医院查不出啥毛病,她只是头晕,浑身无力,食欲不振,三天两头感冒,再后来就是健忘,夜里失眠,白天嗜睡,身子也整个抽了两圈。
香云把俩闺女接到艺校住了,楼上闲着两间屋,并且她们一家四口以后尽量减少去冬梅那吃饭的次数,有时候就去冠子那下馆子。
金凤一直没出去工作,独自照顾着俩儿子的生活起居,并且包揽了家里的活计。
妯娌俩这次又想到一块儿了,以前都怪她俩,只图自己清闲,把老太太累趴下了,今后决不让婆婆再辛苦。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冬梅的身子没见好,可这脾气开始变得喜怒无常了。有时候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哭,有时候焦躁起来,又歇斯底里。
家里这一天天的,没个安宁。
香云和冠子很久不去金凤家了,因为每次去时,冬梅不是梨花带雨、冤大苦深,就是暴跳如雷、怨大仇深,还好大嫂金凤总能连哄带骗把婆婆安抚下来。
香云和冠子决定带冬梅去省医院检查。
接待她们的是香云读研究生时的舍友,舍友的老公是这家医院神经科主任魏民刚。
魏主任说,她婆婆这病是巨幼细胞贫血症,病因多是劳累和饮食不规律,缺乏锻炼,引发自身免疫系统紊乱导致消化系统疾病,从而引起巨幼细胞性贫血。
症状除了身体方面的贫血、头晕乏力、无食欲、便秘,还有精神方面的抑郁和精神错乱。任其发展下去很危险!暂时不必住院,但是需要调理至少半年,两个月一复查。
光这一趟检查和拿药就花了不到四千,香云回来根本没提钱的事,金凤也没问。品子倒是问冠子了,冠子说:“哥嫂,你们放心,我媳妇没说的事,那就是不用惦记。”
11 理解
不几天,香云带着一个要卖房的同事约金凤在门市见面,原来那同事要去厦门给刚大学毕业的儿子买房,急需用钱。
金凤当即接手了香云同事的这套“祥云·凤凰福邸”的房子,有首付,有分期。
还有半年福邸就交房了,虽然价格比刚开工时高了点,但是现房装修就可以入住。这样算下来,金凤仨儿也有三套房了,其中当然包括香云赠予金凤的那套拆迁房。
到这时,冠子是真要问个明白了:以前分家时吃亏就不提它了,现在的医药费也不算什么钱,可是品子的门市都那么厉害了,自己媳妇为啥还要帮着金凤大嫂耶?
香云说:“大嫂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妈这个婆婆我也服了!”
自从金凤第一次登门,这妯娌俩就已经同心同德了。
金凤说,她忘不了,生浩浩那天夜里一点,她感觉羊水破了,就叫醒前夫。他当时非常慌乱,赶紧去邻居家借了一辆脚蹬三轮车,背上捆着包袱就把金凤抱上了车。
他用力地蹬着三轮车,满头大汗赶到县医院把金凤送进产房,等他办好手续正要回家取其他物品时才发现,怪不得平时到医院只需十五分钟的路程这次竟然用了他三十分钟。原来,刚才送金凤来医院时,三轮车的手闸他都没放下,只顾卯足了劲向着医院进发。
前夫对金凤有恩,金凤第一次必须要帮他。
为了减轻他的负担让他以后能尽快成个家,金凤决定找机会把浩浩接过来,所以她才找香云商量借那套拆迁房留给浩浩,因为门市的生意会越来越好,保证不会白要那房子,只需要瞒着婆婆就好。
尤其,金凤对香云很坦诚,品子给香云的28万里,自然有八万是婆婆冬梅的。最后这句话才是真正打动香云的,其实用脚趾头也能猜到,香云等的就是这句话。所以,香云当时就抱住金凤,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嫂子,这房子我说了算,只给,不借!”
这是一种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尤其是经历风浪的女人之间的懂。
金凤更忘不了,和品子婚事无望后,心灰意冷的她去了邻县电缆厂打工,三班倒,厂子比较偏僻,也没有职工宿舍,不上班时就住在亲戚家。
后来,在亲戚的介绍下,金凤和前夫处起了对象,也开始谈婚论嫁了。
结婚前,有次半夜12点下夜班,她一时心存侥幸,想赶紧回去收拾嫁妆,没在厂子呆到天亮就骑着自行车出大门了。不幸也悄悄降临,她遇上抢劫的,钱没搜到,那人就恼羞成怒占有了金凤。
五天后她嫁给了前夫,人很实在稳重,也勤快。可金凤做梦都想不到,她是带着孽种嫁给前夫的。
浩浩不是金凤前夫的,金凤也是回去办理房产过户时发现了三张血型化验单,才知道她、前夫和浩浩的血型各不相同。
原来前夫早知道这事了,即使是因为赌博欠钱而离婚他都没质问金凤。就连这次还不了赌资而出逃,他还是没有揭穿她。
香云自然也隐去了这个秘密,即使是跟丈夫冠子也保密。
怀着这种愧疚,金凤要第二次帮前夫。带回浩浩,香云一定功不可没,尤其是帮她买了凤凰福邸的房子,能住到这里,也是她金凤的梦想啊!她早打心里认定了香云!
如果说大嫂金凤打动了香云,婆婆冬梅则是征服了香云。
说起来惭愧,自从婆婆患病,香云开始反思自己了,尤其是从把俩闺女接过来开始,她才真正体会到自己这个当妈的的确不合格。
对照顾孩子一窍不通,以前除了洗洗自己的衣服,做饭刷碗收拾家都是冠子的事,自己只需不断学习,提升自己的工作能力,拓展自己的事业。俩孩子一来,这家全乱套了!
婆婆生病,自己也只是带着出去看病检查,出点钱而已,真正照顾老人身体和精神的还真是大嫂金凤。
婆婆和大嫂才是真正的女人!
12 入住
半年过去了,冬梅的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不错,魏主任叮嘱要劳逸结合,合理饮食,定时服用抗抑郁药物,半年后复查正常就可以停药了。
“祥云·凤凰福邸”也如期建成交房了!经过紧张的装修和几个月的通风,香云的两套和金凤的一套都装修完工了。
这次,冬梅又有决定了。她和老头子入住香云的另一套房子,毕竟两套房紧挨着,以后也好和冠子有个照应。然后把之前金凤住的房子租出去,但是租金必须交给香云,原因不用她冬梅再说了。
老太太冬梅心里是这么想的,儿子们都大了,她不能再整天跟着说三道四,大包大揽了,给孩子们独立的空间,也给自己放放假,没事时下楼去中兴公园跳跳舞,听听歌,看看风景,自打公园建成自己还没去过呢。啥时候想孩子们了,就把他们召集过来,一块儿热闹。
很快,三个家庭各自入住了。大家都很高兴,先一块儿去了婆婆冬梅家,婆婆说:“凤儿,我洗洗头,你来给我理发。云呐,你给我跳段舞吧,就是你们艺校绿裙子那种。老头子和俩儿子准备晚饭,孩子们随便奔跑吧,我啥也不管喽,哈哈……”
这要是在以往,香云才不理会,她堂堂校长哪能给婆婆跳舞呢?即使你一辈子瞧不上我,我也不在你跟前丢人现眼。
可是今天,婆婆这话听起来是那么舒服,她答应了一声就去艺校拿演出服了。
金凤和婆婆钻进了卫生间洗头。三个男人也走进了厨房。孩子们在屋里活蹦乱跳,不一会儿楼下邻居就找上来了,金凤赶紧道歉,冬梅笑着说:“好的,我们一定注意,不过这建工集团的房子就是结实,住着得劲儿!孩子们也玩疯啦!”邻居也笑了。
不一会儿,香云回来了,马上进入卧室化妆换舞蹈服。
金凤也在客厅边上摆好了凳子,待婆婆冬梅面朝客厅中央坐好后,麻利地为她围上围裙,并拿出梳子和理发专用剪刀,一切准备就序。
只见金凤先是站直了身子,前后左右观察了一下婆婆的头发长短在不同部位的分布,又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捻了一下头发的稠密和干湿程度,颇有理发师的范儿。
当下脑海中有了一个发型框架,真有庖丁解牛“目无全牛”的水平了。这才开始微微偏着头,左手小心地用梳子拢起一溜头发,右手拿着剪刀顺势“咔嚓”一声下去,地上多了稀稀拉拉的几十根头发。
就这么试探了七八下后,金凤终于加快了剪发的速度。灰白的发丝优雅地舞动着,渐渐落到地板上。
这时,一种轻柔悠扬的音乐响起,在她俩身后,一只孔雀,在高视阔步,如蜻蜓点水,款款而来。
她身姿轻盈,时而昂首凝望,时而侧身微颤,时而快速飞旋,时而跳跃飞奔,时而低头垂怜,时而慢移轻挪,时而驻足闭目。
她是一只孔雀,一袭翡翠色长裙衬得身姿越发修长曼妙,一双藕臂挥动似随风的柔荑,两只凝霜雪的皓腕以及十根削葱指,竟然又神化出两只活灵活现的孔雀。
金凤不由停下了自己的剪刀手。
原来,她的眼睛是这么顾盼神飞,她的腰身是如此婉转柔软,她的玉脚是那样温柔善舞。
冬梅也看呆了。
她红润小巧的嘴,时而上扬,时而下垂,在讲述悠远曲折的故事;她的发髻和装饰,高贵奢华,在宣布美的神韵!
冬梅眼角湿润了……其实,她一直,都很美!
看,她又接着舞下去了,像是在高山上飞翔,又像是在森林里行走;像是直立,又像是倾斜,也像是倒挂。她的妙态绝伦,她的气质玉洁冰清。
她忽而满脸微笑,妩媚多情;忽而一脸忧愁,芙蓉泣露。
她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观众,她只是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一位美丽的孔雀,她没有刻意地做什么动作,只是顺其自然,她觉得自己正处于享受之中,正为人们讲述着一个女人的故事,不,是三个女人的故事!
音乐终了,金凤主动迎上前去,抱住了香云,嘴里小声说道:“谢谢你上次的拥抱,我们扯平了!钱,我先欠着……”
冠子一边嚷着:“干嘛非礼我媳妇哟!”一边拽过香云独自揽在怀里,接下来,便顺势将自己的头靠在香云肩上,小声说:“我信你,一直。”
说完扭头问冬梅:“妈,孔雀和凤凰,您喜欢哪个呀?”冬梅正要认真思考一下,却猛然想起点什么,于是笑着答道:“都喜欢,各有各的好。你个臭小子!”
孩子们也都哈哈大笑,兴奋得手舞足蹈。
窗外,夜色静穆,月光皎洁,西边的中兴公园里,正热闹非凡:广场舞,旗袍秀,戏曲联唱,逍遥街舞,健步走,还有从默默无闻到圈粉无数的歌手阿楠。高昂的乐声从西边传来,假山玲珑嶙峋,池水碧波微漾,喷泉五彩斑斓,一切真实可感却又似梦似幻……
祥云已至,凤凰有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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