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妻家书

亲敬吾夫，见字如面。

一早起，心清清静静地，心底很多字句浮生出来。来此以前便向你允诺会写信给你，当时并无法想象来到这里会是怎样一番心境。但你知我……

想到要给你写信的时候，脑子里流出的句子都是“你知我……”这三个字开头，想到“你知我”，心里的感动就化为流水，忍不住从眼底溢起。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你这样的先生，心中感恩无以复加。

你知我从不会勉为其难去写任何文字或做任何事，有时被某些客观因素推动，难免会流于程式，但只要心里意识到这一点，自己便会立即停手，绝不生涩造作。因此你知我，纵然承诺会写信，也必会在心中有物之时才肯“动笔”，且绝不会付与潦草。说好了“见字如面”，便必定要“如面”，倘若矫揉粉饰，文字也真的来了一趟韩国，整了容才肯回去，那也就不是我了。

你知我生性惧怕牵绊与束缚，成长至今，除父母之言无法抗衡外，一切于我都不会成为妨害。因你知我，我此次离家，即便你心里有着很多不快不舍与忐忑，也没有为难过我一次，没有用语言或行动“提醒”过我一句。因为你知我一旦心意已决，心中便没了挂碍，必定一意孤行，阻止或碎碎念，也只是会让我脚步更坚定了些罢了。

因为这些“你知我”，我来到这里第二日，天气晴好，坐在办公室的窗前，秋的气息已经在高空中徘徊，阳光还在慷慨解囊，一点点微风穿进窗口，拂上面庞，轻轻睁开眼睛，看到眼前高天流云，身体里那个还因首次身在异国而紧张得直挺挺站里的人儿，幸福地醉倒了，汩汩热泪，从眼角流淌出来，为了那份包容，为了那份理解，为了这份被给予的难得的“自由”。

人近中年，世事牵绊在所难免，我如同逃兵般暂时逃离了生活的战斗，看到你仍在家事国事天下事的泥淖中挣扎，心里偶生出些愧疚，但一想到这是你为了我的“逃离”而付出的牺牲，我便知与其愧疚，不如好好珍惜这眼前的大好时光，充分享受这来之不易求之不得的自由。

在国内日子，每天为了工作而疲累，孩子整日“纠缠不休”，在拥堵的路面上看着前车的车尾发呆，面对杂物成堆的房间手足无措……突然只身来到异国他乡，才知道一个人的日子是如此简单：想工作便可安安静静坐在办公室中品茗熏香，音乐就在耳畔，工作内容成竹在胸；想运动放松，就换上一身运动便装，学校和住处都在绿色的包围中，想登高就顺着山路往上走，想望水也可沿着江边建设完备的步行道和骑行道上一路而去；打扫房间无人强迫，可任由自己选择心情好的时间来做，每天几分钟，等班车的时间就足够。

难怪人们会有“中年危机”，虽物质富足，家庭和睦，却内心危机四伏，想必是渴望着这种简单自由而不可得，便生出了许多烦忧，甚至做出许多荒唐事来。

你知我看似强悍，实则外强中干，外表凶神恶煞，内心却软弱无能，本应伶俐聪颖，面对很多人事却迟钝呆傻。你对我的惦念，也许更多源于此。我对自己的这些弱点心中有数，也一次次不断提醒自己，不可为他人的一点恭维就得意忘形，不可因人们对自己一时热情就母性泛滥。我知道，善良的本性如果无人加以利用便都是好的，倘若无止境无原则就会变得廉价而可笑，有时甚至会可恶和可鄙了。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正视过这个问题，因那时有你在身边为我撑着场面，我还可得过且过。而这次赴韩我因周遭的种种和内心的波澜而逐渐清晰了这些，应对自我有一个更务实的认识，切不可失了原则或放纵身心。虽然你从未向我表示过这些担心，但如同你知我一般，我也知道你心里深处某个角落为这些有着许多恐慌，却又不想面对，我今借此说破，也请你切勿多虑。

今天是星期六，距离我踏上这里的土地已过20日，这里的一学期不足4个月，这样算来，时间已近逝去四分之一。可见时间寡薄无情，秋天就在这20天的时间全面占领了这个纬度，看到校园里的红叶渐增、落叶缤纷，不免想到北京的秋天，那城市最美的景象，在这里倒也有增无减，完全可慰我思乡之情，这便也是又一可感恩之处。

今晨起，虽未一夜安眠（到这里多日，唯睡眠不佳，开始大概是因为紧张或兴奋，后来就不知为何，每日晚睡早起，夜梦无数），但心里清净地舒适，洗漱完毕，心想着写信给你，不要破坏了这好的心境，可临近出门肚饿难忍，才记起还未吃早饭，从冰箱中随便掏出些什么塞到微波炉里，再取出塞到腹中，那份清净被这食物玷污了一片。

你知我向来对人之最基本需求都厌恶至极，厌恶睡眠，憎恨不得不准备食物而生出的麻烦，以及因吃喝而存在的拉撒……想必我或有着些佛缘，想到修行者“过午不食”，倒真的契合我的喜好了。我虽没有“过午不食”，也不至于一天只吃一顿，但因自由无碍，我则对这些需求能逃便逃，体重也因此直线下降，如今竟已降得比生育前还要瘦了些。

出了门，骑上自行车，不同往日般疾驰，不急不缓，保持心里的宁静，感觉一旦动了“气”便又让那份心境遗失了些，也难怪佛教道教静气打坐，可见肾上腺素是“平静”的死敌，我用力蹬了个缓坡，背后发出汗来，心跳快了些，便见那起床时平白浅淡的心境继被食物玷污了一片后，又损失了不少“领地”，被汗污和人味儿弄脏了一片，只剩下一处小小的角落。

我小心呵护这块立锥之境，给你写下了这封信，为你“见字”可以“如面”，了解我最本真的心，也为宽慰自己在“静心”尽失时的浮躁和懦弱。

                                                                                                                        愚妻敏 2017年9月16日 于韩国的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