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不会自己直立在书架上的:它们或相互支撑,或倚靠在其他书上。人亦如此。那些靠着左边的人,由于无法承受变化的风潮而留在了过去;那些面向右边、走向未来的人,则将迎向他们的后裔。我们别墅的藏书室恍若亚历山大图书馆:一层所有的房间铺满了高约五米的书架,倚墙而立,从地板直达天花板的边缘。这些书由几代人辛苦收集,足够我倾尽一生去阅读,甚至死后成为灵魂,都未必能够读完剩下的部分。灵魂不用打开书,通过那些封面,就能通晓字里行间的内容。而我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我一直渴望在书架上找到那本超越时间的、真正永恒不朽的书。因为读那本书的时候,我将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有时从今天变成了后天,而我对自己说,这是一种幻觉。但随后前天的幻觉突然变成了今天的,让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生命仿佛失去理智,它的流逝已与时钟和日历上那些时间没有任何联系。
我在别墅的走廊中走了多少步了?数不尽的大理石楼梯,装着黄铜把手的橡木门后藏着很多房间,房间里住着那些画。是的,住着那些画。我们少有客人来访,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金卡的拥有者在米兰,甚在全世界都屈指可数。别墅总是在秋天的时候人声鼎沸。秋天是一个适合研讨会、酒筵和其他文化活动的季节。夏天则罕有人声,在白天仿佛能听见空气因为燥热而啪啦作响,夜晚则能听到海神在喷泉中歌唱。夏天房间窗户上都挂着沉重的遮光窗帘,防止画被晒坏。透过门,我看到古老肖像画中的人们在客房的暗处中来回踱步,窃窃私语。只要推开房门,则会看见鎏金镶边的彩色柜子。
是叔叔把我们的房子变成了酒店博物馆,自责把心爱的侄女囚禁在了一个古老的城堡里,就像一个忧伤童话中的公主。我对父母最后的记忆,只有我们四人围坐在壁炉边上的晚餐(叔叔没有成家),印有红蜡笔画图案的窗帘挂在餐厅,就像直窜天花板的火舌,还有银色的、洁白的桌布。餐桌上方挂着一张蓝色背景的红衣女人的肖像,她的红裙子也让我联想到烈焰。那个晚上我们谈了些什么?我记得我由内而外地感觉到温暖。我,作为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孩子,从没被骂过一句重话,一切恶作剧的行为都会被原谅。他们去世之后,叔叔作为弟弟继承了别墅,连带着继承了我的那一份。他认为我需要别墅墙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存在着各种可能、梦想、诱惑、教育、心爱的事业和心爱的人。而我继承的那部分遗产则由他来亲自经手,打理增值。但我却对城市有着可怕的广场恐惧症:街道就像别墅的走廊,但城市街道旁的房屋墙面斜缓,光滑如海豚的侧面。那些房子的阳台角向外突出,在但丁街上,我不断被手拿“你害怕改变吗?”标牌的人们打断思绪。他们西装革履,强行搜集反对毒品和艾滋病的签名。荒诞剧!人生就像一场戏,我决不参与这戏般虚幻的人生,我宁可坐在板凳上围观。世界是一场幻象。众人皆在,而我无迹可循。即便有时去米兰——坐在一个咖啡厅里,被人群环绕,我仍像独自一人。
我由此明白:生命就是一张画,你在诞生前就已被安在画布上,我们谁都没有力量改变周遭的景物,也不能走到画布外面去。我很容易就能从来别墅的客人中区别出暴发户和贵族:不管这个人赚了多少钱,他的气质就是反映他出身的一张肖像画,唯一变化的只是画框而已。细看那些去过的城市相片时,我能发现耸立在光亮对立处的建筑物之间的相似之处。生命中总是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就像肖像画中人们的相貌。我所经历的日子,正是对这种似曾相似的错觉的诠释。
童年时候,我住在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中,而现在,我读着那些描述远方世界的、非小说类作品。但每天早上总要问自己一遍:今天为什么要睁开眼睛?那些被闹钟不情不愿地叫醒,行色匆匆赶去工作养活家庭的人们,有权认为我是一个寄生虫,尽管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肖想着得到我的地位。不要急于求成,你们不会生活在虚空中。现代社会依循着“永远忙碌”的原则——白天是工作时间,晚上和假日则需要照顾家人。没有时间独处,没有时间做自己,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对待时间,不懂自由地、关联地思考,窒息沉溺是多么可怕,一无所用是多么可怕。想象一下,你们年复一年晚上做着星星生锈的噩梦,而不是未等太阳升起便匆匆赶去造火箭。我透过窗户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晚,并认真地开始相信,灯火被发明出来不是为了照亮公园的林荫道,而是蒸发那些落在光锥中的小雨滴。如果时间是水,而它的一部分应蒸发到空气中,也有很少的一部分在排水沟中汇集。在它们之间,会有一滴真正的雨,其他雨滴只是为它而洒落。人们,是为了兑现他人的承诺,或是为了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手势,才来到大地。这样的瞬间被奏响在音乐中,被印在画布上,被嵌在大理石和青铜雕像中。但若不是天生的画家、雕塑家或是音乐家,这样的瞬间道来也不足为奇。
因此,在“寻找失落的时间”时,我开始写日记。起初,日记的每一页都塞满了日琐碎的日常记事,就像被遗忘的垃圾塞满的空房间,但后来开始出现莫名其妙的事情:某一天如果忽然被放在放大镜下捉摸,它就忽然成为了历史——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则需要去编造,去寻找,去回忆。小小的本子在我的周围创造了一个强大的磁场,吸引了我这一生的大事。
我依然能迅速回想起发现画家日记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绘在彩色玻璃窗上的画在地板上投下锋利的阴影,绘成了一部经典的儿童典籍:我沿着走廊奔跑下楼去图书馆。这本日记隐藏在壁柜和其他书之间,我随便拿起其中一本,那裹着皮套,手工装订的厚本子便坠落在地上,摊开着书页,像一只受伤的鹰。
* * *
“我在一些古老的手稿中,发现了“血鹰”[1]的死刑描述:祭品被从背后切开皮肤和肌肉,肩胛骨仿佛翅膀一般被向外拧开,死神缓缓降临。某一天,被击败的战士得以用尚在流动的血在石头上写下了杀手的名字,但是记得那些名字的只有火祭的熊熊烈焰。烈焰焚尽一切并创造一切。艺术则是宇宙这个大火炉的看守者。我们中的某个人,就像伊卡洛斯[2],携带着危险的病原体,他对自己的名字引以为傲,却早晚有一天会倾覆于虚无。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黑暗而残酷的时代:
“长久以来,意大利是垃圾的中转站。我们需要将那些数不清的博物馆垃圾清除出去——意大利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地。博物馆和墓地!他们无法区别彼此——他们是黑暗中的群体,是无法为人感知和辨识的死尸……
“来吧!烧了那些图书馆的书架!用运河水将博物馆的拱顶淹没!冲走那些油画名作!抓起你的镐和铁锹!摧毁这座古老的城市吧!
“我们将从行尸走肉的思想中解放出来……”[3]
战争逼近了:现时的神明以人类血液为食。与黑暗交易并不是一个单一的行为,而是一连串的小协议,一连串的小优惠,直至人们步入地狱。
“……没有什么能比这炽热的光芒更美丽!”
意大利渴望恢复它昔日的辉煌,但却没有准备好接受全新的卡拉瓦乔和拉斐尔。有人用黄金向我购买一位杰出大师画作的拷贝,而来买肖像画的,却只肯花铁价把我当集市摄影师打发[4]。绘画不再是创造历史,但似乎成了积累财富的来源。很久以前震撼人心的无法估量的美被重铸成了奢侈品,变得越发沉重。利欲是往昔纵火者之母。全新的文艺复兴时代并没有出现,却出现了怪才的时代。莱昂纳多的图稿已经重现,伟大的梦想成为现实:飞机飞上天空,针孔照相机的秘密在屏幕上闪烁,模仿着永动机的桨叶。世界更像一辆完美的轿车,而“自然”和“永恒”则不再在使用大写。初始事物的魔力正在死去。
年轻人的皮肤和呼吸中都带着水果香气,音乐是酸涩的葡萄酒,而那些许诺,则是鲁特琴师眼中的夜色[5]。怎样保存这份魔力呢?重现那些魔法的瞬间?人们呼吸着那些味道,城市的噪音几乎掩盖了旋律,灯光减弱了夜色的浓墨重彩。拷贝会让原先的价值打折,剥夺了这幅画最原始的光华。创作者追求着自己画作的发行量,他的学徒替它们完成画作。临摹画家,比如我,描绘着空虚的轮廓,和实体之外的含义。绘画史是一种幻觉,是一支淌油的蜡烛,已无人能认得真正的大师手笔了。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画册条目,不相信专家的保证:许多博物馆的画作都来自于私人收藏。我仿冒出的那些赝品挂在米兰、巴黎、柏林、伦敦的客厅中,而我自己的那些画,我的那些孩子则背对着我,挂在工作室的墙上。是谁那么残酷地惩罚他们,重要的是,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朱庇特可行之事,公牛却不可行[6]。难以想象贝里尼[7]画中的圣母们手提裙摆跳上电车踏板,或是坐进正在发出紧张轰鸣声的汽车里。
我的画需要空气!它们需要这个世界,需要被人们观赏。他们想要被关心及倾慕。但他们只是长时间地待在墙壁上,浑身布满着涂料剥落的溃疡伤口。这样的折磨似乎没有尽头。我的生命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被放在砧板上,她是一个拙劣的赝品。如果我是一个私生子就好了——大自然的私生子[8].,总比久久苦等来的好。但我却是由实验室人工抚养成人的子孙。是的,我的创作不会像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大师作品那样辉煌,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我无法用他们的目光来观察世界,但我能重复他们的道路。纵火者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总有一些人的命运会陷入悲观和绝望。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生来就为这个世界加上了一笔色彩。创造新的艺术的人,能于艺术中存活下来,他们创造了新的语言、新的形式。卡拉瓦乔坚信,救世主由血肉构成,所以他画下了那些相片[9].。现代的黑白世界缺乏色彩!机器没有灵魂!
所以,在寻找失落的时间时,我决定追随他的法则。一步一步、仔仔细细地地看着那些拥有完美色彩的梦境——那些没有烟尘与金钱追求的,原始的语言的憧憬,另外全然着迷。
我记得自己离开阁楼的那天,阳光异常灿烂。去巴黎旅行布展的梦想也只是一个空想。我没有细算开始一个全新人生所需要的盘缠:我推却了三笔订单,将所有积蓄挥霍一空——女人、红酒、油画、歌剧……我看见了宽敞的阁楼之外米兰最美的风景。偷来的钱灼伤了掌心,蜡滴顺着手指划下。通过别人的画作得来的钱,无法为我所用。我改变了自己的住所,沿着楼梯来到地下,住到了贫农的地窖里。我感到无限的快乐,就像回到童年时光。
秋天里枝叶光秃的树让我明白,不同人的掌中不可能有同样的命运线。同样的爱情不会发生两次,再次陷入爱河的时候,会以另一种方式,爱上另一个人,但炽热的激情是相同的。任何乐器都能弹奏出悦耳的音乐:他们拥有不同的声音,但拥有相同的高度。我在公园里、在街道和广场上,在黎明时分画画,一坐就是一整天,浸没在颜色的层次中,仿佛深陷万花筒,直到黄昏的天空变成钴蓝色。我卖了几幅画给了郊区的普通画廊,买了一些工作用的材料,继续自己的实验。透过地下室小房间的窗户,我只能看见路人的脚。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学会了不要扔掉发霉的面包,喝些露水——真的就喝些露水——晚上头顶上方的面包店整夜整夜地施展着制作松饼的魔法,让早上的窗帘架都带着甜丝丝的味道。我租住屋子的那条小巷尽头是一家肉店,回家的时候,我贪婪地盯着那些新鲜的淌血的肉片,闻吸着肉的香味,感受着死亡和重生的气息,体会着那些饥肠辘辘的猛兽们的晕眩感。有时我手上的画笔有一吨重,但我的头脑清醒得如同大风天的天空。落叶在家门口盘旋,秋天日趋萧瑟。但我知道,上帝不接受祭品,但人们需要祭品让自己对上帝深信不疑。我那无法遏制的幸福感与我的痴迷创作毫无共同之处。创作是我真正的生命,我将自己变成了祭品,来为生存而战。自我毁灭的同时,我也在创造自身。
一天早晨,我开始一阵阵的咳嗽,几乎窒息。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雨,水从窗台漫进来,可浸没脚踝。闷湿感像酸一样蚕食着皮肤,而寒气则冰冷刺骨。我惊惧地赶去抢救我的画布。十一月的前几天我曾在公园画画,直到大雨将我赶回了地下室,重又病倒,迷迷糊糊仿佛入梦。在床上摊开画布,我发现这些画不仅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和明暗对比,连勾勒的线条也看不清了。在我的手中若隐若现的尽是些无谓的彩色斑点。鬼魂的磷光在地下室的阴影中狂舞,反复地互相追赶着,就像一滴滴水,最后汇聚成唯一的疯狂的颜色。但我相信,强烈的色彩会有自己的生命。
“老兄,你咳嗽起来真恶心!继续这么工作吧,肺结核会来看你的!”
他从雾中的但丁街跳到我的面前,就像维吉尔[10]返自阴间。过去的日子仿佛是别人的生命。谈话不冷不热地进行着,我艰难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但商人没有在听的——商人没什么时间,时间就是金钱。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工作会害死你,你该去大自然中放松放松。”他的车随后消失在电车川流之间。一个星期之后,我真没有料到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他将我接到了他的别墅中,把我当贵宾给予接待。
餐厅的露台与花园相连。烛光下晚餐上得很晚。听到薄玻璃呻吟般的脆响声,我被迫回头。他的妻子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很惊讶家里会出现一个陌生人。她穿着红色的裙子,背后是浓厚的深蓝色夜幕。我最好的一张画已经被画下,并被装入了相框。”
* * *
“画放会议厅了。”
“但他在地下室!”
“不在地下室,底楼是开会的好地方,宽敞,还没移动信号。”
“我们需要把它放到原来的地方,去餐厅。画需要新鲜空气。”
“《红衣主教的修女》。这是我们的收藏中最昂贵的一幅画。研讨会会在电视上转播,电视台的人会来,我们会在电视上看到这幅画。”
“《修女》不是原创的,是仿品……它来自我的曾祖母的肖像画。”
画家偶尔来别墅做客。我的先人经营着艺术品买卖,正儿八经地做着生意,但总是漫不经心地对待家庭档案:那些具有历史意义的见面时刻,全都没有记录在册,也没有任何照片作为记录。他叫什么名字?不叫凤凰,没有人会在自己的日记本上签名。它怎么会堙没在书堆里?画家已无意再写了,他扔掉了这本多余的日记,离开别墅,匆忙中遗忘了它。他死了吗?无论如何,那些草图告诉了我他的过去。画活了过来,取下了它的面具。我们周围的世界开始运转。
我和叔叔拖着那张画上楼的时候,曾祖母的红裙子在黑暗的楼梯间闪闪烁烁,我们将它挂在墙上,后退一步,仿佛初见一般看着它的时候,那深蓝色的背景映现了窗外夜空的边缘。我感觉到八月的天气了,还有他那充满了焦虑和悲伤语气的男中音。夏天结束了,秋天悄悄来临——不,这并不是恐惧,是不祥的预感。我知道,一副从来没被当会事的画将价值连城。它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后,不会愿意以一个化名和他人的面相生存。
这个世上并不存在审判艺术的最高法院:过去,那些经历了漫长时间考验的画作被认为是杰作,但现在,当时间不再驻足停留,一些卖价很高的东西才被称为臻品。那些艺术品商人支配着价格:在拍卖会上用十倍的价格购进一幅画,将它们放在目录册中,它的价格在随后的销售中就会节节攀升。慢慢地,人们开始仿造这幅画。画家努力吸收着过去的东西并将其反馈到现在,在毁灭自我之后,复制大师的手笔。那些追随他的脚步的人就去毁灭他人。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画家的作品被改造成现今走红大师的杰作。人们再也不去临摹了。这是很危险的:现在的检验技术会揭示颜料和画布的年岁。历史就像一个记忆体,模糊了面容,抹去了名字,取代了次要的一切。战士飞快地砍下了众人的头颅后环顾四周,他看到那些倒下的人们就是他本身。即使岩画都不会是永恒的:风、水和沙尘不断在侵蚀它们。我们的生命就是一个仿制品:我们将自己绘成受人尊重的公民,俯视着大胆放肆的孩子,将微笑的痕迹变成悲哀的皱纹。上帝用仿造品创造了我们:仿造着相同的模样与品格。若一切生命均属真实就好了,我们就不会死亡。
叔叔让专家等春天再来作鉴定,以避开高峰季蜂拥而至的人群。它也许会让别墅的声誉受到影响,也会威胁到其他的收藏品的卖价。但是否有人能够凌空而行,保持平衡?言语编织着命运,驾驭着时光,注定会取得绝对的胜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他就是上帝,决定着人们的生死,决定了哪些是原本,哪些是仿冒品。在我的世界中,只有我们三人的位置。但秋天带给了我们一个真正的女人。叔叔是这么称呼她的。起初他们就像所有的恋人那样过得太平幸福,但一个月后,我每个晚上都被他们的争吵声惊醒。她试图说服叔叔把别墅卖了,拿这些钱去做“生意”。最后一个晚上,卧室的门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爆炸般的砰响。从未有过!我听到他在楼下客厅哭。又是一个被家庭的巢穴困住的囚犯。绝望、否认、孤独:言语构成的指环比婚戒更牢固。小时候我在客厅里哭过一次,那时父母将我送到学校,我不适应按计划地上下学、上课、排队。一天墨水笔杆断了,墨水在背包里洒得到处都是。我看着浸没在墨水海中的背包,惊惧着即将面临的处罚而浑身发软,呆愣在原地。这时邻桌的孩子递来一支笔和空白的本子。他是怎么猜到的?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微笑和身上的气息——那是阳光和蓝莓馅饼的味道。我至今仍认为地球上居住着来自其他行星的生命,如果哪一天你忽然在路上见到自己人,千万不要松手,因为这样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叔叔牵着我的手回家之后,我就没有再去上学,父母替我请了家庭教师。现在那些画已经让我爱不释手。那个“真正的女人”已经去了巴黎,而我将我们之间的关系视为血缘之外。
对手的出现并非偶然。她说“现实主义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她的话让叔叔变成了拍卖会的常客。一副价格仍在不断攀升的先锋画将老房子里一众不知名画家的古老肖像画撵了出去。无名的灵魂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别墅。取而代之的是墙上那些瞪着眼珠子的怪物和他们在画布一角大笔一挥的签名。我一直觉得,只要墙上的那些东西是画而不是镜子,我不会去担心自己的年纪,但看着那些紫黄色的,因痛苦恐怖而扭曲的面孔,我宁可自己去死或是剃度。当人哭了久了一些,脸孔就会僵硬,就像戴上一付石膏面具。到了晚上我就会开始做关于镜子的噩梦。我最亲近的人变成了敌人,计算着我步入地狱的步数。我们的对抗永远不会到头。我从未想过去争夺继承权,我不会与他的女人争,更不会与他争。我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等待自己的结局。我重新阅读画家的日记,阅读他那些疯狂的行为,那就像是我的一种特权,是一种有效的止痛药。我阅读着他关于“似乎”与“是”的斗争,这是我一种自我恢复的途径。我原谅了那些人高高在上的不公,因为他们依然有着创世的信仰,而这些信仰者,不过是一些难以接受真实人生的可怜人。
我本可以公布这本日记和画家的图稿,那些小报巴不得能引起轰动。仿品可怕之处不在于给大师们增加了假画的数量,而在于剥夺了那些成为了祭品的,画家们的名字。这些祭品迟早需要复仇。要推倒一座纸牌搭的小房子,只需要抽出一张牌。我越发感觉到画家在意着自己的画。
这场轰动很快就到来了。《世纪阴谋!》——头条新闻尖叫着。报纸在叔叔手上抖动着,就像春天来临前挂在树枝上的一片风干的枯叶。不久前,他在拍卖会上购买的前卫画作被爆是赝品。
“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谁!我还能相信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仿冒品。”
我们无法将名字还给画家,所以他使我们无地自容。没有人需要他人的人生。当暮色降临,壁炉中迸出一块燃烧的柴火,烈焰向上舔舐着窗帘,燃起的大火吓跑了客人。我并不吃惊,只是从心底感谢大火等到客人离开后方才燃起。我们孤零零地留在别墅里。为了让报复前的闲话少一些,我们遣散了仆从。到了早上的时候,藏品的的鉴定师和评估师都会到来。我们静静地站着,眼看着大火吞噬了一切。我们沉默着,一动不动。只要没有证据,那些仿冒品将被视为原本。已死之人将继续住在画中。那些画将继续存在在画廊目录里,它们将在记忆中发亮,永垂不朽。大火将一切毁灭,又将一切创造并保存。
自我保护的本能将我们互相推到彼此身边。我们走了最后一步,闭合了世代相传的指环。这是一个多神教的乱伦仪式:若兄长未能从战争中归来,则妻子将改嫁其兄弟。父亲无法将她赐予给你,因为他们手牵手同葬沙场,但他们留下了自己的女儿。曾祖母在墙上看着,看着我们的身体在灼热的烈焰中融化。她的红裙烈焰无法点燃,相似之物不会互相破坏。明天她会从阴影中离开,重见天日。
窗外深蓝色的黄昏暮色逐渐加深。
“蓝色会赐予人们无梦的深层睡眠”——画家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你会沉溺在一些人深不见底的世界中,这是在人类感官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人们是无法触摸到这篇深蓝色的,就像永远不可能追上地平线。人们只能盲目地观察着这片深蓝色,他们已经陈我给这幅画的组成部分,完全消融入其中。深蓝色的我,是天意,是天神之眼。赤红色将我拦在夜色的门槛外,就像看门人手中的火炬,承诺着温暖、食物和住所。女祭司以烈焰为红色祭袍。生命由血肉组成,带来喜悦与充实。太阳沉入海洋,宇宙则自漩涡中诞生。我赤脚在夕阳边缘漫步,就像走钢丝的人们,保持着宇宙时间永恒的平衡。生命充实艺术,艺术创造生命。”
2012年于米兰·塞纳哥(圣卡罗鲍罗麦欧别墅)
[1]“血鹰”:公元900年前后,北欧维京人活人献祭的一种方式。(译注)
[2]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人物。与其父代达罗斯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译注)
[3]引自《未来》公报,Phillip Thomas Marinette 及巴黎当地报纸《费加罗》,1909年2月
[4]这是一个文字游戏:光面照片,将影像摄在一张薄铁片上,减少玻璃干版照相法的步骤。由于轻便强韧,常置于影集中通过邮局寄送,直到一战之前,被广泛用于专业性的海滩、节假日、每年一次的市集摄影。
[5]卡拉瓦乔的画:《捧果篮的男孩》、《音乐家们》、《鲁特琴师》
[6]朱庇特为罗马神话主神,对应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在希腊传说中,曾化身公牛垂怜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在克里特岛与其完婚。(译注)
[7]贝里尼:贝里尼·雅克布,15世纪意大利著名画家,常居威尼斯,其画作常见于教堂及宗教场所(译注)
[8]莱奥纳多·达芬奇:“我告诉那些画家们,无论怎样都不能去模仿别人的风格,因为他会被称为后人,还非艺术关系中的自然之子。”
[9]卡拉瓦乔为了创造他的写实绘画,和其他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一样,借用莱奥纳多·达芬奇发明的相机,在人群中、在街道和广场上拍下照片,以其为自己画作中人物的原型。
[10]维吉尔: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著有《牧歌集》、《农事诗》及史诗《埃涅阿斯纪》。在中世纪,维吉尔被基督教奉为圣人;他的《埃涅阿斯纪》在中世纪被当作占卜的圣书,在但丁的《神曲》中,他作为但丁的保护者和老师出现。(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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