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回家,那一个月前后,雨水一直淅淅沥沥连绵不绝。若说春雨贵如油,那就好似天上打破了油瓮,把人裹在一片油腻里爬也爬不出来。
两天半的假期,紧之又紧,如同耗子尾巴,捉襟见肘。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好像这样时间就能被我人为地拉长。
之所以这么做,只是特别想在那样——我没有工作和孩子的拖累,我母亲身体上经年的病痛也暂时蛰伏下来的、堪称岁月静好的时光里,尽可能多地和母亲呆在一起,不紧不慢地聊一些并没有什么要紧的鸡零狗碎。这种温馨让我感觉到奢侈的放松。因为,我已经二十年没能在那个时节回家了!
那一日,天气居然神奇地晴朗了。母亲先是准备上午在家里杀一只她自养的鸡,给她的小女儿吃。
我和母亲说,这难得天晴,下午说不定又下雨呢,咱俩出去玩吧?出去走一走。鸡,下午回来再杀也行?
我想同我的母亲一起出去散散步,在田间地头,在山坡溪涧,采蘑菇、揭苗棚、剥豆摘花。在这样难得的悠悠春光里,那于我就像一次儿时无忧无虑的春游。
这件事情仿佛有巨大的魔力,吸引得我心痒痒。
我请母亲带我去成家岭,听说那里有一片竹林,长满了春笋。
母亲依了我近乎撒娇的请求,毕竟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邀母亲“一起去玩”。
母亲戴上她在镇上超市新买的黑色鸭舌帽——她的头怕见风——手里拿了一条卷成一团的纤维袋子。因为路上草叶还挂着水珠,母亲还在脚上套了双水鞋。
我比母亲高一点,但还是像二十年前一样,跟在她后面,随她一起出了门。
这些年,野草越发茂盛,田埂路却越来越窄了。泥土一块一块地被踩得塌陷,很多地方仅余一脚之隙。而无论我走过多少城市坚硬的水泥地,我的脚还是会眷恋泥土的绵柔。
去成家岭要经过禾家冲,我家有两块田在那处,只是现已改成菜地。
母亲顺路带我去看她种的作物。
因为雨水太多,种下去的种子倔犟而艰难地才从泥土里拱出一星嫩芽,之后还要躲过田鼠和邻里养的鸡鸭,生长可说很是艰辛了。
我惊讶地发现,地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几棵窈窈窕窕、叶片绿油油的银杏树。树叶上还缀着透明的水珠,风拂之下,悠悠滚落。我拿出手机,想留下它们充满生机的俏丽倩影,可惜无论如何拍不出它们固有的色泽和神采。
过了禾家冲,就进了山林。
山早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样子,山路被两旁重重叠叠交错缠绕的树枝遮掩,地上满是半腐的落叶,偶会看见繁茂的根系从泥土里裸露出来。林间荆棘丛生,蕨类植物簇拥在油茶树下,灌木从修长高挺的松针树间隙里,努力汲取漏洒下来的阳光;肆意疯长的茅草比人还高,叶片不小心割在脸上,立刻就是一道见血的口子。
我落后于母亲,边用手小心拨开面前不时出现的刺莓和野蔷薇枝条,边瞪大双眼,笨拙地在落叶中寻找蘑菇。最后让我找到一颗春衫扣子那么大的小蘑菇,玲珑精致,鲜嫩晶莹,拿在手里可爱得很。
不多时进到水泊氹,没有了松树的遮挡,阳光猛烈起来。
母亲走到前面去了,我在后面高高的斑茅丛中,给一棵刺莓树上的果实拍照。草丛里惊起的蚊虫偶尔从镜头前飞过,照片中的色泽仍然让人遗憾。
山野静寂,不见了母亲的身影,我疑心也许有蛇虫之类,心里有点慌张,收了手机,忙忙地朝母亲走的方向赶过去。
却听母亲提起清明节给我奶奶扫墓的事,我奶奶就葬在此处。
我跟着母亲走过去,发现和我奶奶并排的不远处多了一座新坟。我问母亲那是谁?我爷爷并不在此处。母亲说了一个新坟主人的出处,我并不认识。心里想,这算不算我奶奶多了一个邻居呢?这样,也许她就不至于太孤单?
奶奶的坟上露着新修的草茬,一只蛐蛐从草叶上弹起。新换的纸花和灯笼,连日雨打风吹,已不复原有的色彩,其中一只大灯笼歪倒在一旁。
母亲走过去,倾着身子,把灯笼扶起来,重新用力插好,嘴里念叨着:天天下雨,都被风吹倒啦!……回来了,来看看奶奶……奶奶嗳,您的小孙女回来看您了,您老保佑她在外头,平平安安噢!
我已不记得上一次来给奶奶扫墓,是何年何月,我也不知道下一次来看奶奶,又是何年何月。
此时听到母亲的话,我的情绪断崖式跌落,伤感占据了满心,声哽于喉。只走到坟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我总是不记得随身带纸巾,只得把眼镜取下,略背了母亲,用手背抹去了满眼湿意。
其实何止是奶奶?父母年事已高,病痛不断,能跟他们在一起的时日近乎屈指可数。有了家庭、工作、孩子的拖累,只恨自己能力有限,心里慌张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每次像这样回家一趟,父母都为我忙里忙外,杀鸡宰鸭,恨不得把他们大半年攒下的干货都拿给我。母亲总是说:像以前我回去呢,你外婆总是说,她还在,我回去她就还能给我搞点吃的。我现在也一样,你回来了,我还动得,总是还要给你弄一点带着。我动不得了,或是不在了,那就没办法了!
这种话,哪敢多听的呢!每到这时,说什么都是轻飘无力。
时光无情,所以近年来,每当回家,我都恨不能把一天掰扯成两天来用。
就说掰笋这件事,其实父母对笋这种东西并不怎么乐于食用,因为笋有一点“发”,对体弱的人不大友好。我呢,我倒是吃的。但陪同母亲一起散步这件事本身,带给我的满足和幸福感,是远远大过吃笋的。
笋也讲究有伴 母亲种的金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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