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帆齐商学院

四奶奶已经96岁了，腿脚还是很利索。

一个人住在生产队的仓库屋里，自由自在。知道吗？她年轻时候是个女光棍儿，会抽烟。

并且，她抽起烟来，比男人都厉害。一支对接一支，烟头一掐，头尾直接对接上去，然后放嘴巴里，不用再点火，美美抽起来。

这一招儿，让很多男人都佩服。特别是冬天，坐在火堆边烤火，很多人都是看她抽烟，听她说天道地。

她咋知道那么多故事呢？

天上地下，前三年，后五帝，甚至二十四节气鬼神故事，讲起来有声有色、头头是道。

她认识字！

当年，她可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她那双大脚板子，当年可是不稀罕人的。也只有和她一起读书的四爷不在乎。

娶她过来是四爷执意的，姥姥气得没办法。

她一辈子没有咋吃苦受罪，按她的话说，能够活到现在，就是福气，就是造化不浅。

她整天在外面热火，家里的杂活儿，她可是不爱干。

你让她早上天一亮起来，扛起锄头下地，或者种庄稼，啥重的活儿都能干，别让她在家洗衣服做饭。

为这，年轻时候可没少给姥姥抗拒生气。可四爷从来不在乎。

娶回来这个女人，他就当个宝贝。她读书，啥时候都行；她下地干活儿，想干多少干多少：她想出去溜达溜达，随便。

四爷是个非常好的男人，洗衣服做饭，包括看孩子教孩子读书，样样在行。

因为他信一个算卦老人的话，说四奶奶今生是他的贵人，这辈子娶了她，家丁兴旺，事业稳定。

老太爷解放前，是个懂将。把家里诺大的财产，吃喝赌这三大赖，给败光了。

很多人说他，是塞翁失马，败的好，败对了！

要不是败光了家产，一家人可能被害惨害死了。败光了家产，是他们一家人的福气。

大院子输光了，几个村里好几顷的土地，都变成人家的了，老婆的金银首饰，也都被她偷去变卖了。他家里穷的吃了上顿自想没下顿，娘几个住在山坡上的破庙里过生活。

后来，他欠人家赌债还不上，如惊弓之鸟，东躲西藏，日子特别难过。

欠人家的总归要还，那天晚上半夜里，一件可悲的事情发生了。

债主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他，十几个人拿起棍棒和石头，对他挥动起来，一阵子把他打死了。

可怜他原来是地主老财的儿子，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最后竟然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

解放了划成分，穷得吊蛋精光的一家人，被划成了贫下中农。

后来，在四人帮横行的年代，一家人没有受牵连，被打被游行，被改造，全是太爷爷的功劳。

四奶奶跟着婆婆也是几起几落，从少奶奶变成了真正的体力劳动者。

她生了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四个小子全部活下来了，大闺女因为那年生病，看的不及时死了。

四爷因为有文化，在生产队一直干保管，为人平和，脾气比较直，人都叫他公平杠。

因为他办事儿，比较公平，不偏袒任何一方，就是乡亲们心中的一杆秤。

村里很多家庭闹矛盾闹大了，解决不了了，都找他。

用他的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还有一句话，在乡亲们当中流行甚广。那就是，吃亏是福。

公婆和儿子媳妇生气了，闹分家，闹得不可开交，分不下去了，几乎都说：

叫四爷来，他说咋分就咋分！说到哪儿行到哪儿！

只要四爷出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天，村子东边马福家吵得不可开交。两个儿媳妇和公婆，对着吵，三个儿子坐在一边，不吭声。

他们没法吭声，要是站到媳妇这一边，那爹娘一定会非常生气，骂他们白眼狼，长大娶了媳妇忘了娘。

要是站到爹娘这一边，媳妇就会指着他们鼻子骂，不是个男人，没有责任没有担当，跟爹娘穿一条裤腿，以后当个娘盘儿，跟您娘过去吧！

骂着，估计还会带着孩子回娘家。甚至闹离婚。要是一回娘家，就麻烦了！

大男人肯定得先低头，去丈母娘家叫回老婆孩子。这一去，那可不是弄着玩儿里！

丈母娘家的七大姨八大姑，全部出面，不骂你个狗血淋头，不骂你个八辈祖奶奶，不骂你个狗屁不如，老婆休想叫回来。

有的，可能还会失去尊严，给丈母娘跪下，赔不是不说，可能脸上还得被打得生疼，也不敢吭声。

丈母娘家，不好惹。要是还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日子，干脆，坐在一边，随他们闹去。

最后，队长被惊动了。他来到现场，刚说了没几句，几个媳妇说：

队长，俺家的事儿，你处理不了！除非让四爷来，他说啥就是啥！俺们都听他的。

队长没法儿，清官难断家务事，只好派人叫四爷。

四爷被人叫来了，他笑笑，站在那儿没吭声，媳妇们开始叽叽喳喳摆理说起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让她们把心里的话全部倒个干净，解解气。

她们说完了，四爷问：你们还有话吗？有的话，继续。没有了，该你们公婆说了。

马福两口子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还有自己的建议都说了一遍，话说尽了，也解了不少气。

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几只鸡几袋粮食的问题，都是一窝子，没啥天大的仇恨。

喏，粮食用布袋子全部灌好了，在院子里呈一字型摆放，喂养了几十只鸡都在鸡窝儿里。

老人说，粮食按大小袋子，按人口查数，挨着查，正查倒查不许从中间分开。

媳妇们说，公婆心眼多，把大袋子都穿插到中间了，不公平。应该大的放一起小的放一起。

鸡呢，也要一只一只拿出来，大的小的分开分。

四爷一听笑了，他走到长长的麦袋子前看了看，对他们一家说：这有一百多袋儿吧？数量查好了，每人几袋？

婆婆说：每人6袋儿，剩下5袋。灌的时候，没有太多一样的袋子，大小袋儿掺杂着放。她们三个非得挑大袋儿，挑剩下是我的。

四爷把儿子们媳妇们叫过来，开始说：我提个建议啊，这一百多袋儿粮食，要是把生产队的大磅弄过来称一下，也可以。

那样最公平，但是要是那样做了，父子爷们儿的情义还要不要？街坊邻居咋说咱？

他们都不吭声了。

四爷接着说：咱们以后不见面不说话了，将来你们爹娘老了，没啥吃了，你们不管了吗？

人都会有干不动老的那天，咱得差不多，给孩子们做个榜样吧。我提个建议，你们听了，就这样分，不听，我走人。

他们几个表示：四爷，您说到哪儿，我们听到哪儿。您就是一杆秤。

四爷一听笑了：哪儿的话，我说了你们只要不恼我就行。过不了几天，您都还是爷们儿，爹还是爹，娘还是娘，我是外人。

俗话说，亲的摘不开，义的按不上。一拃没有四指近，只有你们背后都不骂我就行。

我分的不公平，您几家儿，谁家没吃里了，去四爷家，我麦圈里有麦，随便挖随便吃。

从一头查数，一口人6袋儿，哪头开始都中。老大家先开始，不用捏蛋儿了，中不中？

他们都说中，四爷接着说：鸡子搁鸡窝儿里，老大先逮，不挑不拣，从鸡窝门口开始往外面掏，掏住哪只是哪只。

掏住大的了，多吃几口肉，掏住小的了，媳妇孩子们先吃，大老爷们儿啃骨头。

媳妇们都不伸手，中不中？

老大媳妇说：四爷，那不是还剩下五袋儿麦咋分？

四爷笑了：你们三家每家一袋儿，还有两袋儿给你们爹娘留下吧，他们老了。

大家都没意见了，儿子满意，媳妇脸上也有了笑容，老人也知足，都是自己一家人，没有吃亏占便宜之说。

四爷还给很多家都处理了家务，因而，他是大忙人，整天马不停蹄，白天黑夜都有人找，村里因为有他这个大忙人，祥和了很多。

他整天操心劳累，使着了。活了不到八十岁，一场病就走了。

人都说，他把阳寿都折给四奶奶了。

四爷一走，家里捣杂的人没了，媳妇们意见满腹。四奶奶就不是灶屋里的人，不喜欢做家务。再加上她吸烟，没人待见她。

终于有一天，婆媳爆发了一场战争，导致家庭矛盾升级，直接分家。

媳妇们没一个要四奶奶，三个儿子也没办法。

最后，四奶奶找队长说了说，自己住仓库屋里。闺女让她去家里住，她摇摇头摆摆手说：

不去，我有胳膊有腿儿，自己一个人住着，吃喝方便，自由自在不受束缚。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住闺女家，那是过日子，不是串门子，三五天，十天八天。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死，闺女有一天嫌弃自己了，咋弄？

自己能动，还是自己单独过吧。不给任何人找麻烦。

大仓库闲置多年，里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几个儿子和闺女去清理打扫了一下。四奶奶的老箱子老床老柜子，都搬过去了。

平常，她身体好，生活有规律，就不生病。一辈子了，没有吃几次药。

人要是一直健康，该有多好啊！人要是永远没有灾没有难，该有多好啊！要是人永远不老，该有多好啊！

可惜，那不可能！人一出生，就是奔着老去的。

冬天一到，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老人最怕这样的天气。身体很好的四奶奶，嘴上不服气，心里心里也是害怕。

这不，她遇到了灾难。

她有个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吃了饭都要出去溜一圈儿，不管天有多冷，有多热，只要不刮风不下雨，必须出去！

那天，她跟往常一样，起来梳洗吃喝完毕，门一关就出去了。

走到一个修车的门口，那儿地上有人泼水了，结冰了，她没有看清楚，一脚踩上去。

这一脚，让她的自在日子戛然而止了。

这一脚不打紧，她整个身体摔地上，起不来了。

最后，儿孙们都过来，用三轮车把她拉回家了。

儿子们看着躺床上的老娘，心疼啊！

咋办？

弟兄三个商量一下，一人轮一天，给娘做饭，伺候她。

谁要是敢说个不字，乡亲们的闲言碎语、唾沫星子，淹死他！

说实话，老娘要不是摔这一下，都没有他们尽孝的机会。

媳妇们只是走过差儿，到床前看看，年龄都不小了，大媳妇也七十多了，也都到老的年纪了。

可她们不吐口把老娘接回家养老，都说四奶奶是个不好伺候的主。

四奶奶的几个儿子大概都嫌亏吧，没人提出意见来。

那天，轮到大儿子来了，他知道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那时候陪嫁一定有金贵的东西。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就问娘：

娘，你出嫁时候，俺姥娘没有给你陪嫁啥值钱的东西？

四奶奶笑笑说：有！那时候，我有十几副金耳环，还有金镏子，手镯，银的也有，现大洋也不少。

四人帮的时候，怕被人抢了。我偷偷埋到院子南墙根儿处，几十年过去了，我想起来，让你爹去扒开，结果找不到了。

人家都说，金银都会跑，大概这些东西都跑了吧，可能你们哥几个没福气消受吧。原想找到了，给你们几个分分，结果，啥也没了。

大儿子笑笑，他给娘洗洗脸，洗洗脚，捶捶背。

四奶奶以为，自己可能要死在这个破旧的仓库里了。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全部到场了。

四奶奶看着他们齐壮壮的站在眼前。不明白啥意思。

难道要接自己回家住吗？

大儿子说：娘，俺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您以后老了，身体不行了，需要人伺候的时候了，俺们三家，一轮一个月。

放心，知道您爱干净，知道您爱吃素的，做饭都单独给你做，吃啥做啥，您尽管说。

四奶奶一下子激动了，她坐起来，眼睛里含着泪花。

大家开始忙起来，当天就把四奶奶接回了大儿子家。

晚上，屋里只剩下母子两个，大儿子悄悄对娘说：您吃啥喝啥，尽管说，一切杂事儿不管，废话不说，明白吗？

老娘点点头。

又过了三年，四奶奶九十九那年，无疾而终。老在了小儿子家。

孙男娣女一大群，葬礼办的得非常气派，很像话。

三个二子写了三班响气，外加孙子们弄了一帮子说唱团，锣鼓喧天，歌声阵阵，人们欢呼雀跃，一直热闹了半夜。

四奶奶走后，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坐在一起商量事儿。

大哥把自己的曾经说过的话，了了铺。

他说了啥话，需要给大家解释了铺呢？

老二老三，弟妹们，大哥撒谎了，给你们解释一下。认了，以后还叫我大哥，不认了，随你们骂。

我当初说过，咱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手里放的有金银财宝。

其实，咱娘是大家闺秀不错，她有金银财宝也不错，只是全部丟了。

他把问娘的话，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了。

媳妇们面面相觑，儿子们都一脸平静。在往家里搬娘的老箱子老柜子的时候，弟兄三个一起打开了，仔细翻了翻，除了破衣服，啥也没有。

为了老娘有一个幸福温暖的晚年，为了自己对得起早死的爹，为了内心平静，三人说好，都对媳妇保密。

大哥把话说透了，最后说：你们有啥意见，都怪我吧。现在咱们也老了，都是当公婆的人了，都需要儿孙们围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了。

咱们要是像娘一样，孤苦一人生活，愿意吗？

媳妇们都不吭声了。

大嫂先说：人人都会老，伺候咱娘我不后悔，应该，没啥亏的！

我要是活到九十岁，儿子孙子在跟前，端茶倒水，我烧高香了！伺候娘值！

言传身教，我给娘端茶倒水，端屎端尿他们都看着呢。

老二婆儿，老三婆儿也都是同样的话，心有感触啊。

啥金银财宝，到这时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安享晚年啊。

大家没有争论，平静的说着娘活这么大岁数，是给自己累积了福报。

因为每个人离坟墓，一天近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