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里因题材的独特,相较其他体裁的文学小说而言多了一份天然的传奇感,“金庸武侠”便是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心目中的传奇经典。“金庸武侠”之所以能获得读者的普遍共鸣,除却瑰丽想像与侠义的揉合、对幽微人性的还原,对人类群体的共性的描摹,亦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金老曾在三联版《金庸全集》之《倚天屠龙记》后记里写道“这部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虽然,现实性可能更加强些。”又说“这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但,恰恰是这不太“重点”却“现实性更加强些”的爱情,成为了读者心中意犹未尽、颇耐咀嚼的经典情爱模式。
同样身为“雕”系列小说的男主人公,敦厚笨拙的郭靖在爱情上他对黄蓉的爱坚定不移,在黄蓉与华筝之间的摇摆仅限于道德层面;狷狂不羁的杨过对小龙女亦是由始至终情深不渝;相较之下张无忌既有聪明、仁慈、宽厚的一面,也有过份随遇而安、优柔寡断的一面,感情上他拖泥带水、博爱而多情,张无忌这个人物更多的集成了人性优劣的各个层面,他更像是对众生像的凝结与提炼。书近尾声时,他在周芷若与赵敏(被藏于暗处)面前所做的自我剖断,也佐证了他的“寻常”性,令书迷不忍也不能怪责于他,他只是个武功卓越的寻常人,读者实在不必以英雄的标准去苛责他。相较郭靖与杨过的典型性,张无忌更多的具备现实普遍性,因了这种寻常的性格特质,他所经历的感情,反而更贴合寻常人的情感体验,这种贴合的结果是,读者对此津津乐道,对他情感观的众说纷纭。
严格说来,聪慧体贴的小昭于张无忌而言算不得爱情,更近于解语纾心的知已。张无忌因怜惜而收纳小昭,其时小昭尚且年幼,虽娇美绝伦引得他不自禁地“不舍得”;于小昭他却未必就有多少明确的男女之意,一方面固然与张无忌因幼时坷坎造就的被动个性有关,另一方面小昭年幼也是因由之一。到小昭为救他,决意远赴波斯之际。他的亲吻也好、眷恋也罢,更多的是愧欠和不舍。倘若他是爱小昭的,那么他的爱也必是始于此时;至于这爱里是感动多些?还是男女之念更甚?以张无忌的个性来说,也是不可能区分得清楚的。
殷离于张无忌相当于初恋,虽说因由是两人血缘上的亲近。但其时,张无忌并不知道殷离是自己表妹,他在殷离眉眼间觅得与母亲类似的亲近。除了血缘,这也是初恋的特质:初恋时谁不是因一些莫名的因由倾心——有可能仅是难以言说的熟悉与心动,动因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张无忌心动了。倘若张无忌化身曾阿牛向蛛儿(殷离)求婚时,仅是出于善良;那蛛儿将“曾阿牛”假想成自己心上人张无忌(张无忌当时并不知道她倾心于年少时的自己,误以为蛛儿心属旁人)时,他何以愤怒?相反,恰是这一段情缘于张无忌而言,虽淡然却生发得最为自然。甚至他在朱九真那里所受的伤害,也因为蛛儿而释然不少。
说到张无忌的情感经历,或许有人会提出还有朱九真那段,张无忌对朱九真倾心自然不假,但那对张无忌而言是一段过于残酷的经历,笔者主观并不愿将之划入张无忌的情感世界,尽管朱九真启蒙了张无忌的爱情,并影响到张无忌终生的爱情观,但她对张无忌全无爱恋,只有利用与伤害。笔者还是固执的以为情感应当是双方相互的。
较之与赵、周二女漫长的情感纠葛,张无忌在与殷离的情感里,显得更为主动。虽然他未必自知,但他在美丽的朱九真那里,惨遭最残酷的情感创伤;出于天性的仁厚,他宽佑了朱九真。但就心理学的角度而言,这种少年时的伤害,却会是始终潜伏于他心底的阴影,一旦遭遇类似的情境,曾经的伤害体验本能重启,进而在他心里形成一道自我保护的屏障——本能的逃避美貌机心的女子。
赵、周二女,无论美貌还是心机,都远非朱九真能及。张无忌越是对此认知清晰,就越是在与二人的情感互动中犹疑被动。而殷离则不然,她不仅令张无忌莫名亲近(还是近乎母亲的安全感);还因练功毁去美貌。加之她个性率直,令张无忌不知不觉倾心,并逐渐卸下防备。可惜两人中途离散;之后,强势魅力的赵敏出现。加之,张无忌又得知殷离痴恋的对象正是自己。种种因素,导致张无忌对殷离的感情还来不及自我领悟,便化为前情。后来,张无忌以夫之名,为她树碑等事,也不过是以为她“惨死”以及感念对方痴情居多。
很多人热衷于比较周芷若与赵敏对张无忌的爱,从表象来看似乎赵敏因着出生的对立,对张无忌的爱要更不易些;但在笔者看来,二女一般情深难分高下,所不同者,只在二人对待爱情的态度有异。赵敏出生于蒙古贵族人生顺遂,造就她性情中人的个性;她有政治才能,也颇得江湖气味,毅然弃政随爱;赵敏这位贵族小姐,显见更看中爱情与个人的幸福。因浸淫于富贵反而淡看富贵,灵慧机敏的赵敏,爱起来纯粹热烈,张无忌既无法抗拒她的热情,又感于她的爱之深切,便不自觉的回报她同样深切醇厚的爱意。
张无忌所习练的几种神功,实在是作者妙绝的想像与构思,无比契合主人公的个性与情感态度。先时他浸淫苦难,习练的“九阳神功”有护体之效。恰如他在不断的挫折中,生发自我保护的意识。有人攻击他时,几乎是无意识的,神功自然反弹向对方。相反,他若有意识加以导引,则能源源的将融融暖意输送向对方。这便如同他的爱情观,因为曾经伤得深重,他本能的逃避意有所图的赵敏。在不断的交锋里,他感受到赵敏又邪恶又诱惑的爱;他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又何尝不是令赵敏在爱他的过程里不断受挫;直到他确定赵敏对他的心忠贞不二,完全遵循他的价值观,为他背弃拥有的一切时,他才有意识地全心相护。
“乾坤大挪移”则更耐人寻味,说白了是将对方强大的攻击力转移向第三方,自己得以全身而退的技能。换个残酷些的说法,也许可以叫“祸水东引”。张无忌为四女所爱,自己无力正面处置,“同娶四美”的理想化也只敢出现在梦里。他即无法都爱,又不忍伤害。“乾坤大挪移”的结果便是,堂而皇之的以家国之名转而移之。从后来他与周芷若截然的人生追求上可证,他其实完全无意于功名家国一途,至多是禀有仁善救济之心。他将选择的过程,留给四个女人——任其内部消化。小昭无望离去,蛛儿“惨死”,赵敏化身为“敌”,自然淘汰(实则多数为周芷若布局)后,只剩周芷若一个在身边。张无忌怀念离去的小昭、痛惜“惨死”的蛛儿、怨责赵敏的“恶毒”……结果却是许下与周芷若的白头之约。这就是张无忌寡断得令人发指的多情。
择定周芷若,张无忌又隐隐觉得自己心之所系实是赵敏。当然这时他又学会了圣火令上似东实西的神功,由是他在赵、周二人之间,仍旧摇来摆去;择定周又挂怀赵,深深的伤害二人。再至周芷若因情生恨堕入魔道,赵敏为他弃家背族,他又一次看似主动,实则被动地选择赵敏,选择赵又终不免觉得有愧于周。营救谢逊时,张无忌在与少林三僧的打斗中,在谢逊的颂经声里,方知似是而非、看似无敌的神功,实则近于魔道;因而有他于二女面前的剖白与自省,一度也似乎坚定不移。只是省则省之,天性使然、未必能改。后来周芷若回归良善,张无忌携手赵敏,周赵二女的位置又微妙置换,其结局意犹未尽。看来这挪移之功,张无忌还得毕生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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