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到海风的时候醒来,车已经即将开到家附近的公交站。九月的阳光还颇有盛夏的气势,海岸线的渔民脸上被刮出几轮汗水,破烂的草帽庇护着一张张黝黑的脸。不知哪家的孩子踩着嶙峋礁石挖着贝壳,小小一只身影蹲在巨大的礁石上,弱小又孤单。
突然想起了七岁的谷子,挨打了一顿缩在家附近的礁石群,也是这般孤独弱小的身影。礁石的阴影护着她的身体,她的手臂护着裸露在外大小不一的淤青。也许是挨打得多了,眼神里全然没了孩子的怯弱害怕,看到不远处定住凝望她的我,厉声喝道“走开”。
“你在干嘛?”
“走开!”
“要涨潮了。”
“走开!”
不远处传来谷子她爸拎着棍子骂骂咧咧的喊叫声,原先还眼神凌厉的谷子听到叫骂,瞬间惊慌无措地瑟瑟发抖起来。她往礁石底缩了又缩,巴不得化身另一簇礁石,或者变为海水钻入那稀疏的洞穴。家家户户飘出阵阵饭菜香味,有人从锅碗瓢盆的叮当响中往窗口探了个头,看到习以为常的谷子她爸沿街叫骂,又缩了回去。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倾斜的夕阳,慢悠悠地伸出阴影保护她。
到家的时候家里的饭菜已经烧得七七八八,笑称要沾染人间烟火去厨房打下手的我被各种驱赶,于是只能当门神等着端菜。一楼的厨房仍然可以看到海平线,却也能优先接纳海边鱼干晾晒腐臭味。视觉和嗅觉双重刻画出回忆里小时候的画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么多年了唯独家里没变”。菜心次啦地扑入锅里,油烟翻腾跳跃,我妈一手灵活地翻转锅铲一边絮叨, “也不是哪里都不变,隔壁的小七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房子早就卖啦,对面街口的阿四去年炒股挣了一笔在新城区买了公寓。好几户都趁着儿女工作换了新房,这条老街的老房子也是越来越少人气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多少都嫌弃过去的东西,哪怕住了多少年的旧房子,也不如甲醛超标的新公寓住得宽心。不过也有过得惨的,谷子她妈上个月去世了,这孩子小时候就过得苦,唉,你有空不如跟她说说话,我们街坊邻里跟她说话都没搭理的,怕也是越长越孤僻了。”
“嗯。”脑海里又浮现礁石群的谷子,最终被她爸找到,拎着棍子一顿痛打。谷子没有痛哭,也没有求饶,涨潮的海浪声和棍子砸在她身上的沉闷声此起彼伏。旁边站着揭发她藏身处的几个小男孩,正兴致盎然地欣赏着她的痛苦,“哭啊,怎么不哭了?”海平线的夕阳勉力撑起一线眸光望着,谷子蜷成螺状,头埋在膝盖处,拧着脖子仇视着旁人。最后一线夕阳晃了一下,伴随着旁观者的奚落和欢快笑声,和谷子的希望一起沉没入海平线。
与谷子同岁的我,尚未学会质问痛打她的人,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又或者,耳濡目染之下我先学会了袖手旁观。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情绪如何感染?若非身上生长过同样的情绪,即便将旁人的情绪连根拔起,也无法嫁接到旁人骨肉里。我们被情绪感染,不是他人的情绪,只是曾发作过的情绪被激发脱离了潜伏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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