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神思恍惚了一会儿的王保民裹紧了围巾,发动车子朝着菜市场去了。
人流高峰期,菜市街人山人海,别说车子,人挤过去都有点费劲。王保民很明智地把车子停在了另一条街上,锁死车轮,装好手机和钱包,这才走进街里的喧闹中。
菜市场是数百米长呈南北走向的大街,上面搭了轻钢龙骨,覆盖着透明的玻璃瓦。街心被合法的占道经营,与两边的店铺,构成了一个“川”字,形成东街和西街两道人流。
俗话说,鳖出一滩,货卖一片。这些精明的商人相互依存,更相互竞争。个个练就了一套能把死人说活的嘴皮子功夫。自从有了喇叭,他们倒是省了事儿,把一条街生生变成说相声的大舞台。
人还没进菜市街,王保民就被音响声包围。
“挂金牌,卖真货,来的都是回头客,花小钱买好货,不买就是你的错。”
“放心用,大胆买。不犹豫不徘徊,犹豫徘徊你白来!”
这是门口卖锅碗瓢盆的区域。中间那些卖水果的也不示弱,跟着吆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脆甜脆甜的果子,跳楼价便宜卖!”
熟食区支起了炸丸子炸馓子的铺位,香气儿飘得满街。羊肉和牛肉在大锅的篦子上,冒着白色的蒸汽,肉的醇香往人鼻孔里直钻。
生鲜肉类区相对比较安静,却聚集了一簇簇的人。年底了,肉类是刚需,僧多粥少,人家不愁卖,老板端坐里面,一副地主老财的模样。
尽管知道今年肉贵,但挤到肉摊子旁边,原本笑眯眯的王保民还是有点傻了,问了老板三遍:“30块一斤?不会吧,30块一斤?怎么能30呢?”
老板眯着眼扫他一眼,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用明晃晃油腻腻的尖刀,拍了拍板子上白花花的一扇猪肉,笑道:“大叔,你怕是有几天没上街嘞?昨天就涨价啦!”
“这涨得太高了吧?上星期24一斤呢。”王保民不甘心地说,“真是太贵了!”
“没办法,生猪涨了价 ,不是我想涨价。你去打听打听,一条街都是这个价呢。你瞅瞅,谁家没我这质量,不打水,不坑人,吃着放心。买的上前,不买后站站啊!”老板不再理他,眼睛朝后面看着,说唱着招呼从后面围过来的顾客。
后面有个人挤过来,把王保民挤到了人群后面。王保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钱包,盘算了一会儿,叹着气转身,慢吞吞地朝卖活鸡活鸭的那边走。
猪肉贵了,鸡鸭的价格跟着涨。但还是比猪肉划算得多。如果不买,根据王保民的经验,估计过几天也会涨价。王保民打定主意,买了四只老母鸡,十只大公鸡。他想,不管孩子们带不带,反正老母亲大寿要买,年下走亲戚待客也少不了。青菜超市都有,买早了放坏反而不好。鸡不一样,可以养着。家里的老宅子也养上十几只,只是年份太小,又下着蛋,况且自家养的有感情,老伴总舍不得杀。
王保民一只手一个大编织袋,把叽喳乱叫的鸡拎到车上时,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头上热得冒汗。他脱下帽子,解开围巾,歇一歇气,正要上车,肩膀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谁?”他一回头,是同村同辈的王保山老汉。王保山一身灰色大袄到腿弯,把五短身材,衬托得更矮了。可是黝黑的脸上那双眼若铜铃般炯炯有神,五十多岁的人身体强壮得像头牛,为人大大咧咧热情仗义。
王保山拎着个红塑料袋,嘿嘿一笑:“大哥,上街了?你买的啥呀?”
“买几只鸡。你呢?”
王保山抖抖手里的东西,说:“就一斤猪肉,今年肉太贵了,先买点够晌午包饺子的。明天想找几个人兑一头猪,自己杀划算。”
王保民也这么想过,听他一说,正中下怀,两眼放光,说道:“保山,份子可够了?我也想凑份子,我要200斤。”
“那咱哥俩可想一块儿去了。我吃了午饭就去请猪。就这样说定了。”王保山一拍大腿,喜出望外,又见王保民作势要走,问道:“你这就走?我还要去买一袋苹果,那边有批发的。”
“我前几天批了一袋,不去了。你安排好杀猪的事儿,晚上给个准话儿”。王保民说完,坐上驾驶室,又回头道:“你先遛着,我得去那边接亮亮。”
和王保山分开后,王保民朝前走了两条街,把车停到十字路口一家超市的门前。
一楼超市老板就是韩明霞的弟媳妇。二楼二十多间房子是韩明霞弟弟韩明君开办的镇上最大教育培训机构。这韩明君原本是县中的老师,后来因为私自带学生被开除。他索性跑到大上海跟着同学干教育培训。后来看到镇上的机会更多,就回到家乡开班。镇上很多人在外地经商,孩子留守本地,他们不差钱,缺的是孩子的监管和教育能力,对于有能力有魄力的韩明君,他们信任他依赖他,所以韩明君的生意越做越活络。
穿过一楼超市门面再进去,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座底、上个各四间的楼房。这里是韩明霞父母的老宅子,老两口如今翻盖了房子,照顾着孙子孙女们饮食起居。超市里忙不开的时候,老两口也帮着照看生意。
亮亮来镇上上初中,钱明霞早做好打算的,安排儿子住在他舅舅家。让自己弟弟钱明君盯着,当妈的放心。
王云清当姑姑的,自然对大侄子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她自己家的事情一地鸡毛,丫丫又需要安心静养。所以,她帮亮亮联系一个比较优秀的班主任,隔三差五问一下他的学习情况。她一贯认为,学习这件事儿,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引导和内省同样重要。唠叨多了 ,适得其反。
亮亮在校有姑姑管着,在外有舅舅盯着,韩明霞和王志林没怎么操过心。所以,亮亮上了初中,王保民老两口清闲下来。对于亲家,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王保民除了感激装在心底,就是时不时地送些自家土里长的东西。
王保民下了车,推开超市的玻璃门走进去。韩明霞的弟媳妇金艳从结账台看过来,笑道:“大爷,来接你大孙子吧?”
”他妈妈今天回来,快过年了,也该回家了。这孩子没少给你们忙!”王宝山小心翼翼地捡着词儿说。
有人付款,金艳一边很麻利地扫着码,一边回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客气啥呀。哈哈,我姐回来让她来我家打几天工,就算扯平了!不过,今天接不了亮亮啦,他大舅带着他和我家的俩孩子去北京玩了,昨天刚走的。”
“怎么现在想起来去北京玩儿?”
“三个孩子考得不错,是奖励他们的。还带着培训班里的几个学生,每年都有这样的活动。”
王保民“哦”了一声,有几分失落,难怪孩子跟他姥姥家,跟舅舅越来越亲。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也不说一声,需要多少差旅费我来给啊。”
金艳笑容明媚地说:“好好,等我姐我姐夫回来,我找他俩结账。”
正在这时,门口一辆中型货车突突着停在门口。王保民一看亲家公韩启松爬下了车,忙出门迎上去打招呼。韩启松比王保民小两岁,看上去感觉年轻了十岁。他和老伴在镇上经商多年,早先卖布匹,并给人家量体裁衣的裁缝铺子。后来老伴眼疾做不了,就改开超市。
韩启松递上来一支烟,两人常常见面,家长里短的事儿早说完了。王保民把烟朝耳朵上一夹,帽子扔到自己的车座子上,讨好似的主动加入卸货的行列。
对于有点儿强势的亲家,王保民早忘了十多年前那些种种不愉快,只小心翼翼地奉迎着。
十几年的事儿,当然指的是韩明霞和王志林的婚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家这个条件,人精似的韩启松自然希望给女儿找一个家境不错的人家。亲戚介绍了县税务局里的一个小伙子,女儿韩明霞却连面都不肯见,铁了心跟定乡下穷小子王志林。
王志林除了一个初中的文凭,就是一张好看的皮囊,家里穷不说,还有一群弟弟妹妹,韩启松怎么能放心自己的闺女嫁过去?然而,儿大不由爷,韩明霞一意孤行,跟着王志林私奔了半年,把生米都煮成了熟饭。事情都到这份上,韩启松脸上挂不住了,只好松了口风,私下找人与王保民沟通,按当地风俗完成了婚嫁。
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善良又实在的王保民岂能不理解韩启松的想法。韩明霞婚后,王保民和老婆赵淑珍变着法对她好,堪比亲闺女。没有暖不热的心肠,一来二去,韩启松看在眼里,渐渐接受了女儿的选择,送钱送物,变着法接济着小两口。
卸完东西,韩启松说着客气话:“老哥,累你了,在这吃午饭吧!”王保民拍拍粘在身上的面粉,摇摇手说:“我着急回去,年底下事儿多。”
天空仍飘着细雨,地上留不住雪花,路上这会儿车少了许多,王保民一口气把车开到了家。和老伴儿刚把鸡拎下来扔在地上,他侄子王志军腋下夹着一个大本子,迈进了大门。王志军和志云同岁又同学,两人打小就是死党。
王志军三年前在镇上经营着一家面粉厂,也收购粮食。后来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忽然参加了村长的竞选。挨家挨户拉选票,顺便每家送了一桶油。王志军年轻气盛,劲头足,有能力,加上拿人家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在村里的选票果然第一,如愿以偿。
王志军理着精气神十足的板寸头,穿着挺括的羊绒大衣,满脸堆笑走过来,递过来一支香烟道:“叔,有点事儿需要你出马。”
“出马?”王保民听他那意思,断定不是家里的私事。
王保民在年轻时当过几年不拿工资的村长,在村里老伙计中还有些威信,至于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人记得他当过村官。他敏感地觉得,王志军找他商量的事儿,估计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不然,还能让他抢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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