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说的没错,“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韩信是军事奇才。他被刘邦拜为上将之后,先是东取魏国,紧接着北收燕、赵,又迅即拿下齐国,还顺便全歼了项羽最倚重的大将龙且所部。这样一来,除了楚国外,山东诸国尽入其掌握。韩信一出,迅速扭转了楚、汉之争的局面。这种能力在当时刘邦集团中没有第二人,让他过去的老首长项羽惊掉了下巴。这时的韩信处在人生的顶点。局外人看得清楚,只有他不清楚。当时楚、汉之争进入最后关头。双方都想争取韩信的帮助,从而为韩信参与三分天下而称帝制造了多次机会。
第一次是项羽派说客武涉游说韩信。当时,韩信已经灭了龙且,项羽损失了一支精锐力量。他这才认识到老部下韩信原来真是个人物。于是他派人游说韩信联合对付刘邦。武涉虽是项羽的说客,但他的话很实在:“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这些话句句在理,句句戳心。而武涉给他的建议是与楚联合,“三分天下而王之”。这是第一次有人劝他反汉自立。而他的回应一方面对当初项羽看不起他耿耿于怀,一方面则对刘邦的重用感恩戴德,所以他的态度很坚决:“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第二次是齐国人蒯彻两次劝说他以齐国为根据地,既不帮楚,也不助汉,居中平衡,寻求与楚、汉三分天下。其说辞虽与武涉相似,但蒯彻既不属项氏,也不属刘氏,所以他的话更加中立,完全是从韩信的得失成败出发,可以说是晓以利害,动以肺腑:“天下初作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袭,飘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刘、项分争,使人肝脑涂地,流离中野,不可胜数。汉王将数十万众,距巩、雒、岨山河,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还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荥阳,乘利席胜,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三年于此矣。锐气挫于险塞,粮食尽于内藏,百姓罢极,无所归命。以臣料之,非天下贤圣,其势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之时,两主县命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心腹,堕肝胆,效愚忠,恐足下不能用也。方今为足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以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天下孰敢不听!足下按齐国之故,有淮、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图之。”其言辞剀切者尤其体现在这一句:“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韩信虽然没有像拒绝武涉那样坚决,但依然是犹豫不决,刘邦对他的知遇之恩成了阻碍他自立的道德魔咒,他回应蒯彻的,依然是应付武涉的那些话:“汉遇我厚,吾岂可见利而背恩乎!”蒯彻说:“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与为刎颈之交,及争张黡、陈释之事,常山王奉头鼠窜,以归汉王。借兵东下,战于鄗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头足异处。此二人相与,天下之至交也,而卒相灭亡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释之事者,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足下,过矣。大夫种存亡越,伯句践,立功名而身死。语曰:‘野禽殚,走犬亨;敌国破,谋臣亡。’故以交友言之,则不过张王与成安君;以忠臣言之,则不过大夫种。此二者,宜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下井陉,诛成安君之罪,以令于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数十万众,遂斩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略不出出者也。今足下挟不赏之功,戴震主之威,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为足下危之。”不论蒯彻怎么说,韩信就是不为所动,蒯彻气得不行,只能回去装疯了。结果不幸被他言中,韩信助刘邦灭了项羽之后,刘邦立刻就解除了他的军权,并把他改任为楚王。但韩信依然不觉悟。
![](https://img.haomeiwen.com/i28911209/cc477b623b7620e1.png)
第三次是他做楚王的时候。此时楚、汉相争早已成为过眼烟云,他也不再是香饽饽,进退空间已经有限。但这时的他依然财雄势大,所以刘邦依然很忌惮他,怕他谋反。所以后来才会用陈平的计策擒拿韩信。当时韩信有机会起兵造反。而项羽的重臣钟离昧此时也藏身在楚国。韩信为了讨好刘邦,保住自己的富贵而逼死了钟离昧,并将其首级献给刘邦。钟离昧死前破口大骂韩信:“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不幸被他言中,当韩信捧着他的首级邀功之际,等来的不是奖赏,而是被捕和夺爵。刘邦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他的王位给废掉,降为淮阴侯。在他被捆绑起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念叨起当年武涉、蒯彻说过的话:“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与其说是怨恨刘氏卸磨杀驴,不如说是后悔没听两人的苦口忠言。这时他才觉悟,晚了。
这次打击彻底摧垮了韩信思想观念中的道德乌托邦。这时的他才下决心造反,但大势已去。小小淮阴侯,已经虎落平阳,身边要啥没啥,成不了气候,也掀不起大浪了。这时的他,本该安守本分,闭上嘴过小日子,才能保得身家安全。但他偏偏心里不平衡到极点。他既不愿朝见天子,也耻于和萧何、周勃、陈平那些“乖乖列侯”站在一起。憋屈的他最后终于决定造反——在最不该造反的时候。他自己势力微小,于是找到代王陈豨,鼓动他造反,说自己一定会组织人马响应。但这时的他还有什么人马呢?不过就是组织了几个家丁罢了。他曾自夸“将兵,多多益善”,但此时的他已经无兵可将。与其说是造反,不如说是赌气。而这口气,偏偏已经赌不得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上将韩信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个执意撞向南墙的偏执狂。此时的他并非不清楚前方等待他的不再有尊崇和礼遇,只有刀斧。他的结局,令人唏嘘,令人气短。
当初韩信在刘邦面前说他的老上级项羽有“妇人之仁”。结果,他自己到了紧要关头,也屡屡被道德感所绑架,该出手时不出手,贻误机会不说,还为自己后来兔死狗烹的悲惨结局埋下伏笔,挖好了墓穴。若是他早听了武涉、蒯彻的劝告,绝不会有此下场。因为按照蒯彻的建议,凭借富庶的齐国,北收燕赵,再与西方的汉、南方的楚鼎足而立,既不帮项羽,也不助刘邦。则不光可以保命,更可以成就帝业。真若那样,中国的历史也会改写,“三国演义”将会提前上演,后来诸葛亮三分天下的隆中对也就换了作者。退一步说,即便他听了武涉的话帮助项羽,也不会被卸磨杀驴。因为项羽是妇人之仁,韩信自己其实也是妇人之仁,“仁”到一块去了,韩信跟着他,被卸磨杀驴的机率远比跟着刘邦要小。因为项羽尽管从小喜武厌文,但他毕竟出身于贵族世家,受到“仁义礼智”之类教育的熏陶和羁绊较多,这妨碍了他充分发挥“厚黑人格”的效用。而刘邦出身民间,思想中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他的权变与诡诈完全应势而发、毫无挂碍,要厚便厚,要黑就黑,谦卑与流氓两种人格在他身上可以随意切换、无缝衔接。项羽到了最后,连个虞姬都放不下,刘邦为了逃命,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扔下马车。韩信落到刘邦的手里,只能被玩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