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晚年定论》02:谈笑鸿儒
日用工夫,比复何如?文字虽不可废,然涵养本原而察于天理人欲之判,此是日用动静之间,不可顷刻间断底事。若于此处见得分明,自然不到得流入世俗功利权谋里去矣。熹亦近日方实见得向日支离之病,虽与彼中证候不同,然忘己逐物、贪外虚内之失,则一而已。程子说“不得以天下万物扰己,己立后自能了得天下万物”,今自家一个身心不知安顿去处,而谈王说伯,将经世事业别作一个伎俩商量讲究,不亦误乎!
相去远,不得面论,书问终说不尽,临风叹息而已。
这封信是朱熹写给吕子约的回信。吕子约,名吕祖俭,字子约,号大愚叟,谥忠,婺州金华县人。他的哥哥吕祖谦是大名鼎鼎的学者,早年,吕子约曾师从其兄吕祖谦治学。著有《大愚集》,就历史而言,以吕祖谦名下弟子和朱熹门下弟子著称。
书信中引用的“程子”之说,出自《河南程氏遗书》,是宋朝大儒程颢的话——“不得以天下万物扰己,己立后自能了得天下万物”。《红楼梦》中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节,因这刘姥姥颇得贾府老太太的欢心,便着人带她在大观园欢宴。刘姥姥作为乡下来的老婆子,自然没见过大观园内的种种排场,自然是处处流连的。最后,刘姥姥到底有没有因这一场遭遇大病一场不得而知,至少她在大观园其间的吃香、醉相,成为了此后相当长时期贾府上下的笑谈。人之观景,之所以会流连其间,说到底还是有一个“我”在,似乎那一点不认真看明白,于“我”而言,都是一种不得了的损失。所以,恨不得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多生出几双眼睛来。对今天的人而言,是只恨自己的手机内存小、电量低。恨不得将所有的美景都拍下来。这便是程颢先生所说的“以天下万物扰己”——把自己摆在天下万物的对立面上,让自己陷于对天下万物的吸收接纳中不可自拔。表面上看是太“自我”,实际上却是“以物害己”“以物害理”。
南怀谨先生为此做过一个比喻,他讲出门看风景时,要把风景收进眼底,而不是让自己的眼睛被风景所吸引。
还是回到“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件事儿上。无论大观园这个西洋景有多吸引人,最终都有离开的一天。离开时,于刘姥姥而言,还剩下些什么,才是最关键的。小姐太太们嫌弃她粗鄙,将她沾过手的茶具、器皿一股脑赐给她了。老太太、凤姐连日里赐给的东西,许她且能兑现的好处,都是最现实的“收”。除此之外,这一趟闲逛的经历,所见识过的欢宴的场面,以及大户人家的排场,都够刘姥姥吹嘘好一阵子,也可以算是一种副产品。除此之外呢?刘姥姥还有什么“收”获?
从刘姥姥的角度讲,她进贾府之前,是有想法的,这个想法便是她站在自己立场上的诉求,姑且不论这个诉求合理与否,带着这个诉求去逛大观园,刘姥姥有没有忘记自己的诉求?大观园里的各种琳琅满目,有没有真正满足刘姥姥的诉求?这便是程颢先生所讲的“己立后自能了得天下万物”,倘没有这个“己立”,自然也没有此后的“了得”。
平日所用功夫,比照感觉如何?穿求文字的功夫虽然不可荒废,然而涵养本原从而体察、分别天理、人欲,这才是平日里须臾也不能间断的事情。如果能在这一点上看得明白,自然不会流于世俗、功利、权谋中去而不自知。我也是近来才切实觉见到从前做学问时支离破碎的毛病,虽然与其他学者所犯毛病的症状、特征不同,然而在舍弃自我根本、逐求外在事物、贪慕于外而忽略于内的过失方面却没什么两样。程颢先生说“不能让天下万物扰乱自己,本心确立后自然能了然、明白天下万物”,如今自己的一个身心都不知道在何处安顿才好,却妄谈王霸事业,把经世致用的事业看成是一种技术去钻研、讲评,不是一种严重的错误吗?
你我相隔甚远,不能当面讨论这件事,通过书信交流终究说不透彻,也只能望风而叹了。
朱熹先生晚年意识到,自己年轻时从对文字的穿求、考证入手去理解圣人留下的经典,其实和“刘姥姥进大观园”差不多,难免流连、迷失。唯有从涵养本心这个根本入手,不断在“存天理”“去人欲”中纯粹自己的本心,才是学问的根本。如此一来,自己的本心才不至于在世俗世界的功利、权谋中迷失。
不是不要去研究经典中的文字,也不是不要去揣摩经典中透露的圣人意图。而是先要明确自己的本心这一根本,在这一根本的基础上去生长、建树。领悟到这些时,自己已经在那个可能是错误的领域中贡献了全部的青春与才情,成为世人眼中著作等身、名扬天下的高山。领悟到这些时,朱熹已经进入暮年,双目因为眼病近乎失明。差不多算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了。幸运的是,这个欲杀之“贼”,不过是“心中之贼”而已。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念对时,仍然不失为历史上了不起的大儒!
这一份心思,说给谁听呢?那些真正信从自己的儒者之外,谁还愿意听呢?吕子约死后,谥号为“忠”,这个“忠”,于进入暮年觉见到自己年轻时种种不足的朱熹而言,何其难得?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境地?尤其是对于朱熹这种注定要在青史上留下痕迹的老人而言,是何其地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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