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雪师:
虽然看到书院建设遇到很多障碍,但我总是觉得它们都不过是插曲,很快就会过去的,您很快就会解决的,书院一定会在预期时间内建成。所以,我并不担心,只是在这里静静地关注着,期待自己也能看到书院的落成。但是,我到底有没有这个福气呢?还是说,我会在书院落成前就离开这个世界?
今天突然想起舌癌刚确诊的那段日子,想不到,三年多转眼就过去了,最初以为自己只能再活几个月了,后来觉得事情可能有转机,再后来,事情又急转直下,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世界确实挺无常的,但如果忽略无常的内容,也不过就是一朵又一朵云彩飘过了眼前而已。这些云彩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带来几阵风和一些雨滴,其实也没关系的。您说对吗?
不过,师,我真的像是自己说的这么无所谓吗?如果真的无所谓,吐血之后,或是万家灯火璀璨的夜晚,我为什么会有情绪的起伏呢?为什么我会一遍一遍地看电影版的《傲慢与偏见》,每次都在女主角站在男主角的雕像前发呆时,默默地祈祷他们两人可以终成眷属?——即使我早就知道结局。也许,我已经确认的那些不在乎只是表层的不在乎,当那条隐藏得很深的底线被触碰时,我还是会看到自己的在乎。不过,我永远不会为了这些在乎,影响自己已经确定了的东西。这是我唯一的自信,但它是坚不可摧的,它就像沙漠里的小草,看似脆弱,看似无助,看似无用,让旁人都感到绝望,可它自己知道,它的根系扎在很深的地方,它是不会被摧垮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有所想,今天整理旧日记的时候,刚好看到了一篇活检手术之后写的日记,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往事……也给您看看吧,您只有了解过去的我,才会明白我今天的不易——
今天舌头消肿了,吞咽也比前两天顺畅了很多,不过舌头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舌头的表面麻麻的,口腔里粘粘的,喉咙不时会有些刺痛,刺痛会连到右耳根里头去,然后从耳根透出一股奇痒,痒得不由自主打一个冷颤。喝点冷水会舒缓一些,不过有时喝水也会觉得水怪怪的,质感像细沙子一样,流进喉咙的时候也像细沙子从舌头滑到喉咙里面去。
这些天不能说话,我静静地感受着身体及口腔里的变化,但更多的是感受灵魂在体内猛烈地撞击。这个撞击不是来自我自身的,而是我和丈夫两人同时感到同样焦渴的灵魂互相碰撞产生的动荡。我知道那是从内心深不见底处传递出来的,像是往湖中投了小石块激起一荡一荡的涟漪那样一层层地往外放大。我的根识在最外层,找不到涟漪的中心,只是伴有心头收缩,脑门一热,鼻头一酸,眼圈一湿,喉咙一哽,各种喜悦、伤心、痛心、激动交织交错的情绪随之失控地翻腾起来,最后眼泪鼻涕齐奔。
不过,这两天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上周刚刚做手术那两天会经常一些,那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乱想,一句话脑中一个画面都能让自己失控。丈夫那几天总像哄小孩一样笑我说,你怎么动不动就哭,没事的,不用怕。
我说我不是怕,我甚至不知道怕是什么了,那些眼泪是从伤心、痛心和感动中来的,尤其是我们每次眼神对接,总感觉两个灵魂要从体内跳出来透过眼睛张望并穿透对方一样,心灵深处的触碰更是敏感又强烈。后来慢慢就好了,从拿到检查结果到今天,我们几乎忘掉了所有的不快和不安,我们心里都清楚明白,这是信仰的力量。
最近因为吞咽不方便,每天都重复着流程一样的生活,我感觉自己好像都只是在吃了:起床吃早饭——吃药——再吃午饭——再吃药——最后再吃一次晚饭——睡觉。一天下来我的空余时间很少,丈夫也一样,他像带小婴儿一样照顾我,所以也每天重复着流程一样的生活:早上起来买早餐做早餐——煲中药——煲粥——再煲药——再煲粥——遛狗——睡觉。他现在连抽烟都不在屋里抽了,怕我喉咙不舒服,做饭也不让我进厨房,怕我闻油烟。前两天他说他很心痛我,怕我痛,他宁愿病长在他身上,我说我倒庆幸病是长在我身上的,因为如果病长在他身上,我还不知能不能照顾得来,他说也是。
我觉得,这次考验是就着我的修行境界来的,我修得不好,所以必须承受生理上的小痛。丈夫今天还说修行者肯定会遇到魔的,而我面对的第一个魔恰好就是病魔,既然是一种历练,有什么好惧怕的?他担心我没有坚定的信念。这的确是我的软肋,不过,他的这个提醒让我的信心强了一些,是啊,不过就是一个病魔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起来很奇怪,他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而且他有时很有修行人的样子,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修行。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契机才会打动他,让他放下对世俗生活的依恋。
最近,虽然我们因为疾病而连系得更紧密了,就像一对生命共同体,但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这种连系之中,还是有隐患存在的。有信仰和没信仰,在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上都不一样。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也许可以忽略和包容,但我们这种日夜相守的关系,让很多细节上的问题都很难被忽略,甚至,很多原本不算很大的冲突,现在也被放大了,只是因为疾病带来的风雨同舟的感觉,让我们都愿意选择视而不见罢了。当疾病带给我们的冲击越来越弱,生活渐渐回到正轨上时,我们会怎么样?——算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我实在没有力气处理这些问题了。
说到禅修,有时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以前是个特别贪吃的人,记得我还写信给你,问我该怎么克服这个贪,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样克服的——自从手术后我三餐只能吃流质食物,即使日后好了,我也必须要戒掉煎炸香辣味重刺激的食物,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损失,好像忽然间对食物失去了兴趣一样。但我并非厌食,只是忽然明白了食物的本质,觉得它已经不太重要了,因为它跟其他欲望一样,就算能带来一点满足感,也是稍纵即逝的。
过去我曾吃过的所有美味,除了留下一些似有似无的记忆外,对今天的我来说一点作用和意义都没有。不过能吃能喝确是一种福分,只是以前拥有任何东西都觉得太理所当然,所以不懂珍惜也不觉得这有多幸运。
现在,我更懂得什么是珍惜,也更懂得如何去珍惜人身与人生,更明白雪师所说的人活着的真正价值了。之前总以为自己放下了这个放下了那个,现在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所谓放下统统都是假放下,原来自己根本就没有“拿起”过什么,要放下的,不过是对虚幻的执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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