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我的哥哥
我哥小的时候，并没看出什么天赋异禀，相反，不怎么说话，害羞，让人感觉有点儿迟钝。
上小学，属于经常留校补作业的那种；回答不出问题抓耳挠腮的那种；考试属于经常垫底的那种；也是经常被老师告家长的那种。
我大姐把我看到能天天割回一筐灰灰菜icon喂猪，把妹妹看到满村子疯跑，老师觉得姐姐是读书的料，劝父亲允许姐姐来学校，姐姐插班到二年级，和哥哥一个班级，但不影响姐姐回回考第一，哥哥放学在外边儿玩野了，回家在煤油灯下照抄她的作业。
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基本上不对哥哥的未来抱多大希望，他心里想，这孩子力气头儿可以，在学校里长长个儿，能多认几个字就多认几个，会算数更好。过个几年回家种种地，看得懂抽水泵说明书，开得了小四轮拖拉机，集上卖土豆子会算帐行了！
哥哥是个很快乐的孩子，那是在放学以后，他会背着粪箕子，拿把镰刀，去山上河边、田间地畔割青草，因为他喂了几只长毛兔。
周末或者假期，他会去山上撸槐叶、挖中药、掀蝎子卖钱。
哥哥从小懂得创收，手里头总缺不了块儿八毛，有时候家里财政吃紧，父亲会向他求援，挪借三毛五毛，打油称盐。
我常记得，哥哥采青石板自建兔窝的情景，他像燕子衔泥一样，从山上一趟一趟背回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像石匠垒屋一样，紧贴着南墙建兔窝，十岁不到的孩子累得满头是汗，他还请了母亲和我，帮他搭下手。
他吃力地抱起一块，明显超出他体力的石板，准备比量着当做兔窝门，不料，突然失手，石板砸在他的一只小脚上，他两手抱着那只受伤的脚，痛得“嗷嗷”跳了几个高儿，却没流一滴眼泪，当母亲拿纱布给他包扎的时候，才发现大拇指的指甲盖已经脱落。
成绩不咋滴，手工活儿在行，会做打鸟的弹弓，会做喷火的小土炮，到木匠铺子要块下脚料儿，做一只精致的驳壳枪，拣条废锯片儿能磨成锋利的小刀…… 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宝贝得不得了，不允许其他人染指，锁在一只斑驳陆离的黑漆柜子里，晚上趴柜子上皱眉头解不出题目的时候，他会开开箱子，一件件拿出来，对着油灯爱惜地摩玩一番。
勉强考上了初中，远远跟在大姐和她的闺蜜后边儿，背着草绿包旧帆布书包，听着鸟啭虫鸣，生无可恋地走在长满玉米棵子的田间小路，去邻村的联办中学读初中。
姐姐读初中不久，公社举行一次选拔考试，她和她的闺蜜被选到镇中心学校尖子班。姐姐离开了哥哥的班级，远水解不了近渴，哥哥再也抄不到姐姐的作业。他的功课学得更加吃力。
哥哥不再去打青草，不再去刨中药，不再饲养他可爱的长毛兔儿，他用自己积蓄，到学
校旁边的供销门市，买了一卷草稿纸，买了钢笔和墨水，还买了圆轨三角板。我说过，他是个手巧的孩子，他把草稿纸裁成与书本大小的尺码，装订成一本一本的练习册。
从此，在我家的东屋，透过窗户，父母看到，油灯下的少年，皱着眉头，咬着笔杆儿，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儿。父亲说，你看愁滴，从前不努力，抓瞎了不是？母亲说，这小子折腾个啥呀？那得费多少灯油啊？
当哥哥把一本一本的练习册，画满图形、写满公式和文字的时候，当柜子上的墨水瓶开始见底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母亲惊喜地发现，儿子又长高了一头，声音开始变得深沉而富有磁性。父亲满意地说，男孩子变声就说明长大了，赶秋天我把咱家院墙外的几棵槐树砍了，拿木匠铺请人打把小推车，让他下学去砖厂推生坯，一天能挣一块两毛伍呢！
暑假后，姐姐带回来一个令父亲哭笑不得的消息，她看到第二批尖子生考试选拔名单上，有哥哥的名字，竟然排在了全公社第二。
母亲说，你看错了吧？或者可能重名的吧！
姐姐吃不准，她一脸疑惑地说，也可能不是！
立秋那天，哥哥告诉父母，他要转到镇上读初中，就是姐姐的那个学校。母亲正在择一把长出青苔的烂韭菜，她没好气地说，咱家没认识的人。父亲站在水缸前拿木瓢喝凉水，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台阶上一脸愁容的大哥，说，没看到院墙外的槐树砍了吗？能打一把结结实实的小推车！
哥哥问，能不能帮我买双运动鞋？不要好的，几块钱一双的就行！
在镇上中心学校读书的那年，哥哥已不再抄姐姐的作业，不再远远跟在姐姐和她的闺蜜后面。他有了一个新的伙伴，就是那个选拔考试得第一的男孩。哥哥说，他字儿写得真好！
后来，哥哥考上了县一中，一不小心，成为我们村子建国以后，第一个本科生！
之二 豆芽叔叔的儿子
我们村有个卖豆芽的，我称呼他三叔，他们家住村东头，平时除了种责任田，就是生豆芽，赶四集，或者到邻近村子叫卖。
三叔娶了个媳妇儿，是邻村的，两口子没怎么上学，认不了多少字儿，生了俩儿子，没时间管，由着他们疯，由着他们耍！
我哥是我们村第一个本科，接着是我的两个同学，一个学的是工商，一个学的建筑，之后十几年里，村子里连个大专都没有人考上。
乡亲们说，自打调走了S老师（我的小学老师），这村子再也出不了人才了。现在教课的Z老师，整天忙乎责任田了，哪有心思教学生。还有人说，书本上的知识，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怎么教得了学生？
乡亲们盼着上边儿派好的老师来，村支书也是一次次向镇教委反映，可是镇上老师多的是，问题是懂教学的好老师哪儿都稀罕。再者说了，教学好的老师，肯来小山沟沟？难！这事儿一拖再拖，始终没办法解决！
转眼，到了三叔家孩子上学的年龄，大孩子回回考第一。三叔很高兴，豆芽卖得更起劲了。可村里人不以为然，嗐！咱村的第一，和人家比，不知甩下几条街，骑驴看戏本，瞧着吧！空欢喜一场，没戏！
谁料到，三叔家的大儿子，一路开挂，到了初中还是第一，考到县里高中，班里仍然第一，乡亲们觉出了点儿味道，就向三叔讨教育才经验。三叔说，没啥经验，又种地又卖豆芽，哪有闲功夫管他？
乡亲们想想也是，这两口子大字不识一升，指着他们教育孩子，玩呢？
三年后，三叔家大儿子考到上海顶尖985高校。全村人皆大欢喜，建国以来，俺们村考得最好的一个，三叔更是高兴得不知所以，接连摆了几场酒。
天有不测风云，儿子考上大学不多久，三叔在卖豆芽的路上，被车撞了，两腿骨折。豆芽卖不了，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大学，咋办？三叔躺病床上一筹莫展！
经不住孩子懂事儿，大儿子每逢周末出去做家教，平时在校园内搞勤工俭学；功课学得扎实，每学期都会获得几千块奖学金；寒暑假不回家，在上海给人家当家教。挣钱不仅足够自己开销，还资助弟弟解决读书费用！四年大学毕业后，公费出国读研、读博！毕业回国应聘北方一所985高校当了教授！
小儿子也不差，考取了省里一所重点大学，在哥嫂的帮助下，在省城成家立业。
Z老师在带出三叔儿子这个班不久，赶上了民办教师转正，每个月能开几千块工资，在农村属于高收入，多年的媳妇儿终于熬成婆！
Z老师功成名就，见了人就说，咱村第一个985，第一个硕士，第一个博士，第一出国留洋的，是俺Z老师的学生，全镇百拾来个自然村，咱头一份儿，就是全县范围内也找不出几个，谁还敢说俺教学不中用？
之三 姐姐送我炒咸菜
暑假之后，夏天的燥热仍没有消褪，宿舍里没有一丝风，窗户是开着的，那个午休我睡得不好。
窗外，有轻柔的女声喊我的名字，我当时头脑并不清醒，像是在梦中，就看见窗外，火热的太阳底下，我的姐姐满脸汗水，独自一个人，站在宿舍前的杨树林边，冲我在招手。
姐姐说，二兄弟，你出来！
我说，我不，我想睡觉！
姐姐又说，咱娘炒的咸菜，我送给你吃！我这才发现，姐姐正托着一包炒咸菜，那可是她一周下饭菜。
我说，我这里有，你自己吃吧！
姐姐非常失望，带着她的炒咸菜悻悻地离开了。那天，姐姐穿一件素色格子衬衫，显得很合身，我望着她的背影，穿过杨树林中间的小道儿，扎着红头绳的两条油黑的长辫，在她纤细的腰际摇来摆去。
这是一九八三年，我在镇上读书的某一个片段，那年我才十三岁。
晚饭时，同村读初三的萍姐，站在我们男生宿舍的门口，给我送来了姐姐的炒咸菜。萍姐说，是姐姐让她送来的。我问，你把姐姐的咸菜给了我，姐姐吃什么？
还没等萍姐解释，宿舍里立刻响起了口哨儿。我想说的是，萍姐在当时，很多男孩的眼里的确很惹眼。调皮的男同学，开始起哄，萍姐脸一红，扭头跑进杨树林，转眼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出操，在初三复读班的行列，我竟然看不到姐姐的身影，姐姐身材高挑，站在女生的队列，向来是鹤立鸡群！
第三天会操，初三复读班的队列，仍然不见姐姐的身影。我心里想，该不会是退学了吧！
姐姐的成绩一直很好，可每逢正式考试，不是脑袋晕，就是偏头痛。去年差了那么一分半分，今年倒是进线了，可是因为发挥失常，分数并不理想，仅仅进了副取行列。
眼看录取的同学开开心心，准备去省城或者市里的学校报到了，姐姐的通知却杳无消息。
在老师的鼓励和父亲的支持之下，姐姐又回到学校复读，一星期没过，却再也见不到姐姐的身影，这一次，姐姐是彻底放弃了吗？
我当时非常沮丧，从小学到中学，学习好又懂事的姐姐，难道又将重复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路？一、两年后找个小伙嫁人，在农村又是辛苦一辈子？
我没去问萍姐，我觉得很失败，这种失败不是姐姐个人的失败，是我们一家六口，老老少少共同的失败。我感觉抬不起头来，我哪里还有勇气去问萍姐。其实，我当时的内心有一道痂，我只是不想重复伤痛而去揭开而矣。
周三的课间操，我看见学校的大门口，那棵遮天蔽日的芙蓉树下，坐着一个中年人，他戴着一顶蔑编六角席夹子，椎形的尖顶上飘着粉色的花絮。穿一件月白色的土布褂子，正背对着我，望着来回走动的行人，似乎心事重重地抽着烟。
旁边是那辆架子上包缠着蓝色塑料皮的老永久。自行车是熟悉的，六角椎形席夹子是熟悉的，父亲的背影更是熟悉的。
爹，我小声叫了一声，眼泪想要掉下来。
父亲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头，说，恁娘给你煮了十个腌鸡蛋icon，蛋黄流油，正好吃，我今天赶集，给你带过来。
“我这几天看不到我姐！”我对父亲说。蛋黄淌油的腌鸡蛋，并没有激活我的情绪，我还是想哭。
我知道，父亲说。
姐姐回家了吗？我眼里噙着泪，气愤地质问父亲，姐姐学习那么好，为什么要回家，为什么要放弃！
“是的。”父亲看着我急头白脸的样子，笑了笑，说:“下周一，恁姐去师范学校报到，她收到了通知。今天我来集上买些酒肉，星期六，请亲朋好友到咱家，开席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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