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在后悔。

我一点都不想学车，自小我的运动机制、身体协调能力、平衡能力都低于常人，从来不会踢毽子、跳绳、跳高，每逢体育课，就跟着大家憨力跑一跑，但轻巧的运动对我就是挑战。小学三年级开始，和小伙伴一起学骑自行车，别人都会了，只有我不会。是直到初中毕业才会的，所以关于学车的问题，一开始根本不考虑。

但是家里买车后，似乎这成了必要的事；姐姐和老公都在催，拿一个证吧，我们那的谁谁谁，笨得跟啥似的，人家都拿上了。姐姐说，要不我先垫付费用给你去报名？她的一个同办公室同事刚刚考完科目三，热心推荐教练，姐姐比我还积极。

那就试试？存着这样的心态，我联系了她推荐的教练。其实之前我还联系过另一个，同学推荐的，说是那个驾校里唯一不骂人的，性格好，经验丰富，我去的时候那人偏巧不在，我说我先报上名？电话里他说，等我回去再说。但又听说这个教练手下学员之多，是别的教练的几倍，所以上车机会很少，于是干脆按照姐姐同事的推荐，去找了这人。

电话打通的时候，我已走进驾校的办公室，准备交费。他走进来，我一眼看去就开始后悔。小个子，脸晒得红黑，但是红黑下有一种油性皮肤的光亮。小平头，单眼皮，看人的时候脑袋是侧着的，总似乎在斜眼看你，从眼角上溜过来——那种感觉。上背部微驼，嘴唇不说话的时候紧抿着，一说话就像开了机关枪，脸上尽管带着笑，却一脸的掩饰不住的刁顽之气。正是我最担心遇到的那种人。

女友章红曾说，迄今不学开车，原因就是听说驾校的教练大都态度粗暴，面对粗暴她会觉得无以应对。我也是，我只能和生活中那一类有着起码的礼貌以及原则的人交流，否则会感到紧张，因为紧张而绷着，而显得生硬别扭，进而产生对立的情绪。可是别人不明白我的紧张，反以为我锋芒凌厉。

这家伙三十来岁，比我小。我一看他的眼神，就想退了。可是电话已经打了，钱也已经掏出来，正捏在手里，人已经在脸前，如果这时候再说，先不报名了，我再考虑考虑，或者其他的说辞，我也做不出来。我是个总体应变能力极差的人。心里明明在抵触，知道不妙，但情况已经成势，也没有能力扭转，只好一万个不情愿地交了钱，报了名，然后去体检。

当时我对他说了几句话，我说，看上去你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人，我很怕教练骂人的，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太凶狠，云云。他还是刁顽地笑着，说，你能一眼就看出我凶狠？呵呵，怎么会凶狠，不会的。尽量不。

很顺利地通过了科目一的考试，科目一比较简单。因为知道自己笨，所以科目一考之前，我已开始往驾校跑，想着笨鸟先飞，提前多练两把，可是一上车，坐在驾驶座上，面对着素常见惯的别人操控的这些物件，简直反应不过来。教练坐在副驾上，乒乒乓乓讲了一通，我的大脑里还混乱着，他就说，开始吧。

心惊胆战地启动，方向盘左转，竟然车是往前走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前行，可是怎么这么快！特别在返回的时候，我从观后镜根本看不到那个标明车库点的竖杆，一下子就撞倒了。我看到教练脸上那种拼命忍耐的表情，我开始心虚。第二次，第三次，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粗暴的指责，我告诉你的什么什么，记住没有？记住没有？！他一凶，我就更加紧张，原来记住的也忘了，大脑一片空白，简直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

别人一对我凶，我就无法平静，想努力的排除那种恶劣态度的影响，但是很难做到，这么多年了，实际上我依然难以平静面对那些激烈的态度。我容易受到别人情绪的干扰，想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是先天的，而不能光靠着修炼。

至此才知道，学车竟然是如此没有尊严的一件事，我为什么要学它呢。而且这种无视别人尊严的行为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就像你因一千个理由没做好，可是对方完全不顾及你的理由，而只是用他粗暴的态度令你知道，你蠢不可及，你是合该被他如此对待的。

回家跟老公讲，老公说，哪有这么严重？你不要看得太严重，不要什么事情都上纲上线去认识，我当时学车的教练也骂人呀，人家就那种方式，你学不会人家就凶，你学会了，你看人家还凶不？

第二次再去，遇到的还是那种态度。因为正逢暑假期间，同批学员大多是在校学生或刚毕业的学生，都极年轻，年轻就反应快，脑筋灵光。这样一对比，我们几个年龄大的就显得更加蠢笨不可救药。因为教练总是厉声吼我们，我想何苦来哉？我就是笨一点，你越吼我不是越笨吗？于是干脆对他说，你不要吼了，我如果什么都做得很好，我直接考试完了，又何必花钱来跟你学呢？他没出声，就在下一次我又犯错的时候，他终于逮住了机会，吼得更大声了，而且根本不是称呼你的名字，而是习惯性粗口，骂人当常事。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窜上来。我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指着他说，你可以纠正我，指导我，但是你不能这么对我说话，假如你再这么说，你怎么对我说，我就怎么对你，一句还一句，你看着办吧。

不想人真是有天生奴性的，同车练习的一个妇女，也并不比我利落多少，被教练吼的时候也是悲惨兮兮，可是这时看了我的态度，竟然立马对教练说了两句什么，又一脸得色的，似对我说，又似对教练表白的：嗨呀真是的，教练凶还不都是为了我们好？教练凶我，我就一点都不生气。气什么呀？教练不凶，我们怎么会学的好，学的快？

那种腆着脸往上凑的神气，即使我是教练，我大概也是不屑一顾的。人可以遇到不可理喻的人，不可理喻的事，但是不能这么毫无原则和底线。我只能不理他们，在心里暗暗思忖，在倒车入库的时候，究竟应该怎么调整方向，才能不碰杆，才能稳妥入库。

学车练车的阶段，几乎每次回家都要叨叨那些生气的事。每一次老黄都好笑，咱是去学车的，不是去纠结的，算了算了，何必往心里去。再后来，他就找一个地方自己来陪我练车，可是他上了车，和气没有几分钟，也一样吼起来，声气也不必教练好多少。我终于不再生气，而是微笑。也许我就是那么笨，也许教人练车这个活，就是如此得令人没有耐心。

再去驾校，心态略微的有所调整。也可以和大家坐在一起，胡乱地闲谈了。也终于在内心认可了自己，天生就不是那么灵光，反应慢，那么就再勤恳一点吧。

和大家闲谈才知，我们每一个人的学费，教练吃800元的提成，但是假如报名不是通过他，而是直接联系驾校，那么一个学员他只能拿到500块的提成。他们工作没有底薪，全是提成制。

学员是一批一批的，考完科目一就考科目二，考完科目二再考科目三，全考完，一周之内就能拿到证了。但是也有学员因为时间关系，考完了科目一，要过一年半载乃至更久才来考科目二的，另有一种，却是不上班，报了名就天天来，希望早拿下证书早了结。和我同批练车的一个马姐，也不太灵光，但是每天来，一来一天，我们上班上学的练个早晚，大白天常常她一个人练。搁不住上车次数多，操作起来颇连贯了。那些快要到期限的，我听到教练挨个打电话催他们，而这些每天都来的，教练也说，你不要练滑了，考试也要刚刚好，半生不熟，谨谨慎慎，是最好的火候。这个马姐科目二考试比我早，我最犯怵跟教练搭话的，但听说他们考完后，还是忍不住问他，昨天考试的，他们通过的情况怎么样？

眼睛并不看着我，一边用手里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画的是车库门的样子，一面对一个学生样的新学员没有耐心地叨叨，就这样！这样！明白了没有？然后才回答我，昨天的啊？昨天的考了33个，通过了32个。我问哪个没通过，其实也不一定认识，考完的人跟我同批练过车的没有几个。说，马子没通过。我说她那么熟练的，怎么会？教练说，心理素质差，没办法。说完了，就紧紧地并起他那似乎削掉了薄薄一片肉去似的嘴唇，看着来回的车辆一言不发。

据说如果全部通过，他会拿到一个教练奖，3万元，驾校的奖励制度中明文规定，全过有奖励，都按期兑现的。那相当于他培训三四十个学员的收入。而他的手下学员的通过率，在这个驾校也是后来居上的，他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半。此前在一个中型企业，做到车间主任。有个在超市工作的小姑娘学员说，以前在企业，就在他的辖下干活。至于怎么离开了那家企业，小姑娘不知，他也没有说过，我们也没有人问。

练车的时候，一般是选择早上和晚上，因为夏天太阳一高人就热得要中暑，但是考试时间紧迫，一旦确定下什么时间考，那几天跟着练的就叫先不去，只让排上日程的人加紧练习。考试之前，练习爬坡以及七选一抽选项目的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天气了。大太阳底下，一个一个杵在那里，除了轮到上车的人，其余的都在附近处找一棵树，或大卡车背阴处的阴影里，聚堆坐着闲聊。有些人打扑克，另一些人，尤其那些年轻的学生，则常常一人一块平板手机，俩手合在上面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临着场地的学员，有凑过来说话的，说，你们教练多好啊，不管早晚，都在这里陪着。我说陪着好吗？他在这里，我都不愿意上车，怕他看到出错，骂人。那个女的说，我们的教练，你看我们都来了一个多小时了，还不来，有时让我们早上五点半来，他半上午了也不来，有时钥匙留在门卫那里，我们自己去拿，我们不会的，他也不说。来到还发火，嫌这嫌那的。

想一想，这个教练的确，绝大多数时候是在这里看着的，这也是驾校的要求。有一次，他说我出去一趟，十多分钟后回来了，车上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有人问，说是女儿，放假后一个人在家，这几天眼睛有点发炎，还是长了什么疱疹，要去医院看看。妻子在一个很少有歇班的企业里工作，照顾孩子都得他。他看着我们练起步倒桩，看了一会说，我要和孩子去医院了，你们认真练着，互相给看着，不会的就问问别人，互相提醒着，探讨一下，才会有长进。

那一刻，看上去他显得有点疲惫，说话有气无力的。恰恰也符合他那一幕的身份形象：带着孩子，一个努力工作的平凡而尽职尽责的父亲。

我们的学员中有一个长得无可挑剔的少妇，教练见了她就笑嘻嘻的，也从不大说她什么。我们后来发现了，他自己解释，男人啊，就是贱，漂亮女人也只是干看着，但是看着就高兴。于是其他学员打趣，那你这里一批一批的来，一批一批的去，漂亮的，是否也拉得住一两个？

他道，我要做这个，我还教什么车？

有个学员是个小姑娘，一头挑染的头发，金黄火红的，看上去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果然上车几次就挨教练的骂了，她于是两只丹凤眼睛吊上去，对着教练说，你凶什么凶？你他妈的不会教别混饭吃。我们大家听了都笑，教练也憋不住，跟着笑起来。

笑完了，说，你看看那几个学生，每天就是这样。一边说，一边两手扣在腮边，模仿那些小姑娘们看手机的样子。就这样，天天趴在手机上，你说你学不会，别人出错的时候你看着点，是哪里的问题，你也听听，想想，脑子动一动，光知道看手机！我年龄略长，关键的，跟他吵过那么两次，所以他对我发火的几率明显降低。我也不再那么惧他。

考试的前一天教练都带领学员去试场地。我们运气比较好，去的时候考场里人不多，结束的时候也早，不像我们的前一批，一直弄到半夜多。每个人每个环节都上去试一把，这样正式考试中就会心中有数，最起码的，那个环节套着哪个环节，顺序是怎样的，地点是怎样的，需要注意些什么，不至于慌乱。

已采用电子监考，所以没有人陪同，一旦上路都是靠自己，所以教练叮嘱了再叮嘱。我竟然有惊无险的通过了，科目二很顺利，连二次机会也没有使用。

我们考完科目二，上一批的科目三又很快排上考程。这样我们虽然是一两个月排一项，教练却是差不多不几天就考一次，每次考试早上都得早起。我科目三练车的时候已经秋末冬初，很有点冷。他说总共就是这三两天的时间，咱们都不是来玩的，你们在这里这些天，还不都是为了尽快拿到一个证。结果练习的时候，那个红头发的小姑娘连续做错，他一巴掌打上去，那个小姑娘也不敢横了，几乎要哭出来。我看着他穷凶极恶的样子，心里又厌恶得不行，想着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粗暴的人类，真是上帝不仁慈。

不想考试前因为填表，我又跟他吵两句，一开始还是凶巴巴，后来大概也觉得自己无理，觉得我们也许明天就全部结束了，而且当着好些别班的教练与学员，总之就不出声了，于是我也安静下来。但我还是有一点心虚，担心他会不会卡我什么？第二天一早，需要早早起来准备，说的是五点半到驾校门口集合，然后一起去七十里外的考试地点，结果刚巧五点半，他的电话打来了，说，起床了没有？没起就赶紧起，起来了，就准备走吧。是担心我们一旦有人睡着耽误了，所以挨个电话提醒。

老公说，你们这个教练，真是很负责的，很少有人这样。

科目三也顺利通过。考完的时候没再集合，各自返回，因为后面的还在考场没出来。回来的路上我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说，顺利通过了，谢谢您这期间的辛勤付出。他很快回复了一个，说不客气，通过就好。

三天后证书就从潍坊快递过来了，拿到证书的一刻，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用去那个地方了，可以不再面对那人凶狠的脸色。那种反感瞬间减轻了大半，同时又想到，他还将在那里继续，一批又一批的，起早贪黑，没早没晚，不断地送往迎来，这一批出徒了，下一批还是同样的内容，方向盘、离合、油门、刹车，一档二档三档——记住了吗，记住了。记住了吗，记住了。记住了吗，怎么记不住？怎么这么笨！……连发火的内容都是重复的，不断地重复下去。

我拿证以后，听说国家出台新规，难度又加大了，还多了一项科目四，因为晓得自己笨，所以不由感到庆幸。

2012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