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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猎手也是猎物——读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狐狸》(一)

既是猎手也是猎物——读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狐狸》(一)

作者: 小洛与鞋带 | 来源:发表于2024-04-14 07:20 被阅读0次

    很难说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小说、文学八卦、被埋没的历史,还是写作指南,或者小说家、妄想症患者生存指南,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作者在告诫那些想成为作家的人士不要痴心妄想,而且就算成功了也仍然处于文学链条的最底层。好消息是,你可以忽略这条令人沮丧的好心建议,专注于这位非著名作家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讲述的故事,无论你读多少,你很快就会发现什么是好的文字,什么是好的文学。

    狐狸是文学这一不忠行当的图腾,“在绝大多数神话和民间传说中,狐狸的象征性语义场中都预设了狡猾、背叛、谄媚、虚伪、欺诈、自私、鬼祟、傲慢、贪婪、堕落、肉欲、报复,以及避世,经常与一种卑下行径联系在一起,总是陷入各种痛苦纠葛,沦至失败者的境地,其个体属性决定了它与更高等的神话生灵绝缘⋯⋯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狐狸总是被想像成一个骗子,一个奸诈小人,同时也会以魔鬼、女巫和邪恶新娘的形象出现⋯⋯”

    在《故事之为故事的故事》这一章中,日本人田垣以他的俄国妻子索菲亚为观察对象写了一部精彩的小说,皮利尼亚克的朋友向他转述了内容;索菲亚有一本简短的自传性笔记,但叙事被皮利尼亚克接管。对于这个俄国女人,丈夫就是那只残忍的狐狸,她原以为的生活——爱、温情、平静日常、激情时刻——并不是生活本身,而是被观察的材料,“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她的生活。她的恐惧由此开始,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残忍的背叛了她。”

    如同灌木丛后冷酷的狐狸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悠闲的兔子,后者仅仅是猎物,前者就算有偶然的瞬间想要拥抱对方,也是为了更深入地了解猎物,以便顺利地吃掉。索菲亚无法忍受背叛,女人比男人更多地不能忍受爱的缺失和背叛,因为从此无论对方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她都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其中饱含着真诚、爱、将爱人融化其中的温情;对方的每个动作都将被解读为算计、测试、评价、别有用心,就算散步也只是因为小说的需要而被确立价值,因为索菲亚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傀儡。

    她必须要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人类有逃脱囚笼的天性。而输入法也是一只狐狸,当我想输入“海参崴”的时候,没有出现常见的词组,我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确认;但是“符拉迪沃斯托克”,输入法很友好,这么长的词组一蹴而就,仿佛理所当然,毋庸置疑。它简直是在善意地劝解我: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挺好,为什么还要想输入海参崴呢?

    皮利尼亚克是叙事者“我”的研究对象,这仿佛是一条噬咬的生物链,索菲亚——田垣——皮利尼亚克——“我”,每一个都要将前面的猎物啃噬殆尽。

    苏联时代的皮利尼亚克写出《不灭的月亮的故事》被指责影射攻击斯大林,另一部小说《红木》被指责歪曲苏维埃现实,他慌忙写出《伏尔加河流入里海》试图表现“新俄罗斯文化”的诞生。但是只要写出就是罪过——这是所有封闭环境中写作者的宿命,因为文字如同历史一样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完全取决于你的意图、倾向、观念以及私底下想达到什么目的——看到、听到、经历过也是罪过,出国旅游给他招来灭顶之灾:1937年皮利尼亚克因涉嫌日本间谍被捕,次年被处决。逮捕他的人彬彬有礼,身着白衣,告诉他说一个小时后就能回家,就像警察常常对犯罪嫌疑人所说的那样。“母亲坚持要他带上行李,这让那位好心人强加的游戏玩不下去了,但皮利尼亚克没有接受。他想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离开家,而不是一个被捕的人。

    希腊谚语说“狐狸知道很多事情,而刺猬只知道一件事”。死亡天使扮作狐狸的样子来取作家的头,把它放到可怕的刺猬脚下。“按照惯例,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后脑。那年他四十三岁。同一时期,约有两千名苏联作家被捕,据估计,其中有一千五百名丢了性命。在清洗中,人和他们的手稿都消失不见了。”

    “我”一在莫斯科落地,就好像飞进了布尔加科夫笔下《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日常生活,被偷,所有的地方都需要排队,走私和贿赂,以及睁着眼的永恒的沉睡抑或闭着眼的假寐。而“我”关于皮利尼亚克的研究越来越晦暗不明,索菲亚和田垣也许都只是虚构,只是谷崎润一郎小说《痴人之爱》中十五岁女招待娜奥密和河合让治的分身,谷崎润一郎的身后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皮利尼亚克和索菲亚对日本的迷恋都以挫败感告终,索菲亚离开日本,皮利尼亚克失去生命,“东方人对西方人的排斥,犹如一瓶格瓦斯想要迸飞它的瓶盖。”

    “人一旦有过可怕的经历,这段经历就会变成挥之不去的执念。”

    这句话适用于索菲亚、河合让治、皮利尼亚克、亨伯特·亨伯特、经历过克罗地亚战争的“我”、任何经历过牢狱之灾的人。“执念”究竟是贬义词还是褒义词,取决于语境,取决于你身处的土地。

    “那么,故事究竟是如何成为故事的呢?在皮利尼亚克生活的时代,文学语言强大且处于支配地位,影像年轻而令人兴奋。而在我生活的时代,文字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我们怎能指望那些新技术的使用者,那些身体与精神都经历了蜕变、以图像和符号为语言的人,去阅读不久之前还被称为文学作品,现今则被泛泛称作书的东西呢?”

    “我生活的时代,魔法已经遭到了永远的放逐,虽然我无法解释它是什么,有什么作用,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过去比现在要好。任何胆敢对不同时代进行比较的人,不但很有可能遭到驳斥,而且往往就是错的。过去的许多时刻对我们而言都充满魔力,只是因为我们不是它的直接见证者,或者即便我们亲眼目睹了,那些时刻也已经一去不复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在图书馆、书店、读书群甚至街头和地铁上还能碰到一些人,他们仍然相信魔法、公义、爱,他们或短暂或长久地离开视频、影像、喋喋不休仿佛磕了药的直播带货、声嘶力竭的哗众取宠、游走于边缘的情色游戏,沉溺于没有味道、没有声音、无动于衷的文字中,就算文字也像狐狸一样狡猾,他们不可能知道究竟将会被改变想法,还是增加了固有的执念。

    “世界文学就像一条鲸鱼,身边聚集着一群吸盘鱼,像老练的海盗一样。它们附在鲸鱼的身体上,吸食鲸鱼皮肤上的寄生虫。鲸鱼同时是食物、保护和交通工具的来源。如果没有吸盘鱼,寄生虫就会在鲸鱼的身体上定居,它的身体就会散架⋯⋯我对自己的文学才华不抱幻想。我是一条文学上的吸盘鱼。我的使命是维护鲸鱼的健康。”这是作家的宣言,也是每一个写作者应有的自知,写作是工作,是写下去,像农民一样春耕秋收,像渔民一样出海打鱼,是否有收获,收获多少,那是上帝的事。

    “说来说去,一个好故事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在光与影、隐藏与袒露、言说与沉默的交错中?或是用形式主义者的话来说,在材料的组织中?”

    我们都是狐狸,白天让自己的故事转一个圈,晚上回到它的起点,躺下来,“像只玩累了的狐狸一样,眨着眼睛懶洋洋地进入了梦乡。在梦中,吮吸着自己的尾巴尖儿,就像一个婴儿吮吸自己的手指。”

    有时候在睡前,偶然手捧着这本《狐狸》,为那些或猎手或猎物的角色叹息,增加睡眠的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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