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本节记录了自己在涪陵的朋友们,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机遇,他们的感情和生活方式有了巨大改变,特别是财富带来的思维改变与传统习俗的冲突,何伟作为旁观者,特别是来自比较开放的美国,也无法给出太多建议,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
重庆老街平日里,我总会去看望一下春节期间我在小园子里认识的两个朋友:高明和马福来。高明是一位艺术家,二十六岁,几年前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他很有天赋——他的公寓里总是摆满了读大学时画下的一张张油画作品,大多是欧式风格。他在涪陵开了一家公司,主要经营绘有或蚀刻有花、竹、熊猫,以及其他中式图案的磨砂玻璃。一般而言,这样的磨砂玻璃都被豪华餐厅或豪华公寓用作隔断墙,高明十分精于此道,那也就意味着他画出来的磨砂玻璃非常的俗气。但这不是他的错,因为人们要他画什么他就画什么,而人们总是会叫他在一块磨砂玻璃上尽可能多地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还要尽可能多地用上各种各样的颜色。(美院学生自主创业的典范呀,靠才华赚钱)
他的客户主要是涪陵的有钱人家,他上门送货或者揽收订单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跟他一同前往。城里的每个有钱人好像都把房子装饰成了同一个模式,普遍选用了在涪陵被认为能够象征财富的那些东西:高明版的磨砂玻璃、巴罗克风格的石膏板空洞里吊着华丽顶灯、奇形怪状的木头格子覆盖着塑料葡萄枝蔓。还有一种常见的装饰品,就是墙壁上挂着个大大的木框石英钟。(直到今天,其实那一辈人也还是这样的装修)当然,顶级电视机、VCD播放机、卡拉OK设备总是必不可少的。在其他国家,这样的人被称作“新贵”,但在涪陵,除非你以分钟为单位来跟踪他们的发展过程,否则这个用词就没有任何意义。涪陵没有“老贵”这样的群体,我也不能因为他们炫耀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财富而求全责备。(对美好生活的愿景是不错的嘛)
我喜欢跟着高明来回跑,那些有钱人一点也不在意我的出现,因为你的公寓楼里出现个外国人,总比铺满葡萄枝蔓的木格子时髦得多。但有钱人本身就是他们的公寓里最好的装饰。这些有钱人无一例外地梳着大背头,喷着发胶,穿着亮闪闪的丝绸衬衫,他们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透明衣衫,舒舒服服地躺在松软的沙发里。我一直没搞明白,他们——尤其是那些女人们——一天到晚到底在干些什么。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要么仿佛刚刚到家,要么好像马上就要离家出门似的。然而,他们总是躺在那样的沙发里一动不动。(传说中的有钱富婆吧,早些年很多人的梦想)
高明每个月能挣到一万多块钱,但他跟手下人的矛盾总也理不清,他自己的生活尤其一团乱麻。他有一个七个月大的女儿,跟他那以重庆为根据地的艺术家妻子一起生活,高明本人则利用这种工作造成的分居,在涪陵另找了一位女朋友。他老婆听说了他在涪陵的这档子事儿之后,带着女儿去河南另外找了一份工作。她威胁说要跟高明离婚,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很有把握,妻子早晚还会回来,哪怕他丝毫没有抛弃现任女友的意思,因为这个说话很嗲的四川小姐头脑十分精明。高明可不是那种为未来担忧的人,他的目标就是及时行乐,所以他既会赌钱,也会光顾卡拉OK歌厅,我怀疑,他还会找小姐——因为他说起这事儿来显得头头是道。(哈哈哈哈,何伟很懂中国男人嘛)有些时日,他一场麻将下来就要输掉八百块钱。他的麻将水平着实还差了一点。
他很喜欢跟我谈论这些事情,因为他觉得我能够理解他这样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那就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中国人的思想观念还不太开放,”他有一次这样跟我说道,“在你们国家,你可以把一个女人当朋友看待,但在这里就不行。我老婆就是那样的人,因为她的思想一点都不开化。”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因为在我看来,改革开放的好处肯定不是指搞婚外情。所以,我通常什么都不说。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觉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洗耳恭听。(物质先改变了,思维和观念比较难很快改变呀)
气候宜人的夜晚,就着川东人最爱吃的火锅,高明会跟我诉说他的种种烦恼。光说火锅很辣没有任何意义——四川人吃的东西都很辣,上至早餐就着辣椒享用的花卷,下到宫保鸡丁。仅仅因为吃的麻辣食品太多,有些志愿队员都得了溃疡。(习惯了就好,不暴饮暴食就好,郭杰瑞就挺能吃辣嘛)
即使美食林立,火锅还是因为其独有的麻辣而声名鹊起:热辣的油锅就在眼前,蔬菜、肉食、粉丝轮番烹煮。这样的吃法长年累月,在夏季尤为常见。其中的道理,是火锅吃得大汗淋漓,出汗方才让人觉得清爽不已。
夏夜,涪陵的人行道上摆满了火锅,人们既在吃饭,也在社交——眼前的火锅热气腾腾,边上的行人熙来攘往。高明和我一边慢慢地烫着火锅,一边打望着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孩儿。如果他的心情够好,他还会跟我说起他想买的种种物品。(看来把何伟当很好的兄弟呀)有一两次,他还说到可能要跟老婆离婚。不过,他总把事情往好处想。他不止一次说起了举办婚礼的事情,说如果不离婚的话,他会好好跟老婆办一场婚礼。他们结婚已有五年,但跟涪陵的很多人一样,他们一直没有举行婚礼,说要等攒够了钱好举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就目前来说,高明不缺钱,缺的是老婆。还好,他是个乐天派,常常可以将不好的事情置之脑后,从而津津有味地描述他头脑中盛大的婚礼场面。“我要租十辆车,”有一天晚上,他这样跟我说道,“十辆车哦——至少要租十辆车。先在南门山转一圈,然后经过高笋塘,再开到江东溜达一圈,再开回来。街上的所有人都会停下来看一看。”(艺术家想象力比较丰富)
在有些方面,高明的朋友马福来十分相似:他也有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女朋友。但他犯了个错,把这一切全都汇集到了涪陵,他的灵魂因此备受煎熬,丝毫没有高明那种前景美好的无忧无虑。马福来常常向我寻求对策,部分原因是他觉得我这个美国人懂得如何化解类似僵局。但我觉得,他之所以愿意跟我说起这些事儿,是因为他知道我是个外国人,也是个圈外人。城里的不少朋友都对我抱有这样的看法,他们知道我跟当地人的飞短流长扯不上边,所以愿意跟我透露秘密,寻求建议。(变成情感专家啦)
4月末的一天晚上,马福来来到我的公寓,坐在客厅里抽起了香烟。看得出来,他很沮丧,但就是不说什么事情不对劲。聊了一阵之后,我决定单刀直入了。
“是不是跟老婆有麻烦了?”
他点点头,随即吐了一口烟雾。但他还是什么也不说。
“她是不是另找男人了?”我知道这不大可能,但我觉得这样的问题有可能令他敞开心扉。他马上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他说道,“问题在于,我们合不来。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既缺乏共同的爱好,也没有共同的兴趣,什么都没有。我们老是吵架。从结婚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理由总有无数呀,但有些也是客观事实)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结婚?”
“还不是因为她的爸爸妈妈。她爸爸妈妈给了我很大的压力。”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压力呢?”
“可能你不懂。这里是中国,跟你们国家不太一样。在我们这里,如果你跟某个女孩儿有了某种关系,那你们就得结婚。”他叹了口气,又抽了一口烟,“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一旦发生了性关系,就得结婚。我跟我老婆就是这样。我当时二十四岁,她二十二岁。所以我就跟她结婚了,尽管我知道我们两个人根本合不来。”(强扭的瓜不甜,但早干嘛去了)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在那个温暖的夜晚,七点钟,我让他坐在逐渐变暗的客厅里想了一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很复杂呀,也许解决起来很困难。”
“我整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头都大了。一整天啊,我想的全都是这个问题。”
“我知道,高明有个女朋友,”我问道,“你也有吗?”
过了一阵,他点了点头。
“谁?”
“她是你们师专的一个学生,还记得我有时候来学校看的那个女孩儿吗?我以前说她是我的表妹,其实不是。我们相处得很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更喜欢她。”(看来找大学生情人的传统,90年代就有了,哎)
他问我,可不可以在我的公寓里再坐一会儿,我说没有问题。我随后要给学生上文学复习课,所以只好一边备课,一边想着马福来,以及像高明这样的朋友们的事情。我很怀疑,问题仅仅是因为缺乏性的自由。相反,好像正是因为这方面的自由太多,才有了这么多的麻烦。以后,性的自由可能还会更多,但这也不会在涪陵人的身上产生任何奇迹。常常,我很难向人们解释,不管你在哪里生活,有些事情总是难以应付。(不是性自由的问题,而是自己无法理性把控自己下半身呀)
说实话,我唯一可以给出的主意是:千万不要结婚。然而,这非常不现实,对我说起来倒是轻松得很。身为外国人,这是我可以超脱的又一件事,反正我不会在涪陵跟人结婚。(哈哈哈,撕葱就不结婚,其实一直有钱浪的人不难想明白这些,何必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呢)我从来没有直接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总是远远地看着,就像我观看其他很多事情那样。就像我到那些有钱人的家里溜达上一圈,阅读我自己的学生写的那些作文,或者站在阳台上远眺长江里的轮船静静地漂向某个无名的目的地。那其中当然存在着某种力量,因为很多事情我都没有亲身接触,可哪怕隔了一段距离,我还是体会到了那样的时刻——不管是顺江而下的某次旅行,还是在偏僻乡村度过的某一天——其中的美感鲜活生动地陪伴着我。不过,也总会有无助和悲伤的时刻。我坐在那里陪着马福来,心里在想,我这部分的生活即将告一段落,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件好事。我看着他又抽了一支烟,然后他就走了。(何伟自己拒绝了两位女士,这方面倒是蛮干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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