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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黑雪地 黑龙江 胡 泓 这是一个光秃秃,灰沉沉的小村子。就象大地表面上的一颗疣子。一共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四、五十岁的男人,差不多都是获释的犯人。女人就不好说了。少数是刑满释放的,还都年轻着呢;也有些从几十里以外嫁到这儿来的贫苦的农村姑娘。这个村子真够穷的了,看不见一棵象样的树。到了秋收后,也看不见东北农村流行的装点,就是说看不到屋檐下串串通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过年了,也很少听到欢声笑语和鞭炮的鸣响。小孩子们也不成群结伙地戏闹玩耍,互相炫耀自己的新衣裳。家家都是静悄悄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大概是由于对自己从前的罪恶的悔恨,以及牢狱生活的磨炼,这里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安宁肃穆和井然有序的气氛。很少发生吵骂打架的事。谁也不打听也不传说谁的事情。这个小村子就是这样,挺有意思的。 小村子离厂区(监狱办的机械厂)有六里路。路面是煤渣压的,很光整。释放出监并且只能在当地落户就业的人,都是踩着这条路面走进村里的。打开一扇指定的房门,往潮湿的炕上扔下所有的家产——一个铺盖卷儿,再从肩上摘下挎包,里面是牙具、毛巾、勺子和碗。也许还有一只旧口琴,听到它刺耳的颤音你就会感到一阵阵发冷。接着就赶紧生火烧炕,同时也要烧些开水。邻居会打发小孩子送来半瓢大粒的粗粮。将就着吃顿晚饭吧,先别闷坐着光吸烟,先别一个劲地怀恋生活了二十年的监狱,你习惯了,并且不知不觉地把它当成了你相依相靠的家;还有那些好朋友,想起他们会从你发呆的眼睛里滚出泪,觉着孤独,孤独得要命。立刻返身回去?等等,等等。好好想想吧,你苦苦盼望的自由生活开始了! 最神气的是老宋头儿。这个该杀的老东西,竟有一个年轻女人陪他一道从大路上向村里走来。他们已经商定明天一早就去办理结婚登记。其实在这里办不办那东西也无关紧要,一辈子就这么过也没人管。当然,明天还是一定要去的。 这扇快散架子的门就是景莲的家。她出门从不上锁。屋里没有一件东西值得偷。这里也从不丢东西。只有炕梢那条褥子,是景莲特意为老宋赶做出来的。中午铺在炕上,她抻抻这儿,抹平那儿,感到特别愉快。然后,她就去迎接老宋出狱了。他们一跨进门,景莲就站住了。她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那说明一切的眼光使老宋神魂颠倒。她的笑容含意复杂,悄声而温柔地命令老宋:“挂门哪!”并不回头去看在门拉手上悠荡的铁链。 “挂门干啥?” “你他妈装糊涂,老鬼!”景莲推开他往屋里走。他马上抓住她的胳膊,咧开大嘴,下唇显得又肥又厚又沉重。一把将景莲搂到怀里:“你这东西,嘻嘻……你这东西。”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挂好了链子。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隐没在老远的丘陵后面了。等天全黑下来好久了,景莲的窗子上才布满了昏黄的烛光。一会儿,铁链响了。门开了,老宋一个人急匆匆的向村东头走去。那有个小杂货铺。小何答应天黑以后要来。可他连打酒这大事也给忘了。 他们开始喝酒了。老宋坐在炕上不停地把身子摇来晃去,消散着充满了全身的心满意足。一会盘起腿,一会又支起一只膝盖,简直有些得意忘形。小炕桌对面是小何。他脸色发青,没有多少兴致,不想多说话,酒也喝得不起劲。他觉得今晚很别扭,对那女人他实在不愿看一眼。景莲当然什么也察觉不到,只顾屋里屋外一趟趟的乱忙乎。其实有什么好忙的呢?不过是想显示自己多能干。她什么也干不好。走路就象在生产队场院里演节目那样忸怩作态,真叫人厌烦! “这是个什么货!”小何心里骂她,同时瞟了一眼老宋。老宋正用舌头尖“嗞嗞”地剔牙。 小何又有了新的发觉:她每次迈入门槛的时候,都要自以为郑重而幽雅地撩起眼皮朝对面的大镜子里望上一望。然而,当她这次进门正要重复以上的表情时,一只大拇趾踢在了门槛上。她的下巴朝前一冲,两只手差点按在满是鼻涕粘痰的地上。这意外的一招使她惊恐万分。仅仅一秒钟,她平静了。脸上出现了一种笑容,这种笑容叫别人看了定会比她自己还难受。 “这老破门槛子真坑人!”从那叫人看不下去的笑容里传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就臭美吧!嘻嘻……哈哈!”老宋两眼直盯着景莲,笑得脸也紫了。他只要笑就怪声怪气地捉弄人。景莲越是阻止他,他的笑声就越没个人样。终于他勉强忍住了笑,说:“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算……了,门槛……嘻嘻……哦哈哈……臭美!”他左边小半颗门牙上贴着一片绿葱叶儿。 景莲几乎失去了自信。慌慌张张地稳不下神。她又发现小何一直没用那只小菜碟儿,原来里面有几个黑黑的指印。于是,她托起小菜碟儿,转过身,朝里面喷上几星唾沫,撩起衣襟擦去了黑色,又放在了小何面前。老宋那对不大的眼睛偷偷溜了一眼小何,发觉他好象真的没在意,于是,他嗓子咕咕噜噜地说:“活儿,就得干好!干不好活儿叫什么人……现在是国家工人,挣国家钱不干好活儿就他妈没人味儿……”然后,又扯到车间某钳工不够意思,背后乱说某人的坏话。连他们组长都说他差劲,长着老娘们的舌头……尽是这些,不管你愿不愿意听。反正他自己觉得这些事非常重要,非常有说出来的必要。 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喝光了。小何觉得心情比刚进屋时好多了,也兴致勃勃地和老宋说这说那,甚至还夸了一句大嫂如何能干。他知道了景莲和自己同岁,也就是比老宋小二十一岁。这老滑头,竟把这么个年轻女人弄到了手。 老宋把头扭向一侧,一只手从衣领伸进后背吃力地挠着往下够。另一只手托着这支胳膊肘帮着使劲。一小片光亮的头顶往下流着汗珠,嘴里哼哼叽叽地不停地从这人说到那事又从那事说到这人。不过,舌头不行了。他用一副很严肃的神情望着景莲,说:“景莲儿,我老宋可不逗你,小何也在这儿,我对你可是诚心实意,诚心……实意,实意。你可别到时候也往我这酒盅里……哦!”他故意打了个粗声的饱嗝,并把肚子里最下面的气朝景莲喷去。 景莲脸上温顺服从的态度顿时散去了。被残忍的激动驱散了。叫人看了就会畏怯。她嘶哑着嗓子喊:“老宋,说这话你可不够意思!” 老宋笑嘻嘻地劝景莲别上火,说着玩的事,别吓着人。景莲天生嗓音就细弱沙哑,可喊出的声音却那么令人惊心动魄:“你给我滚吧!老兔崽子,老王八头,枪毙都不多!” 小何再坐不下去了,竟然头一次看到老宋如此窘迫,看到他再也做不出若无其事嘻嘻哈哈的样子来了,不住地轮换着用手抹去秃头上面的臭汗。他现在只想快点恢复刚才的平静,便装出没什么的样子对小何说“喂喂,喝呀,坐下坐下坐……没事儿。” 景莲绝不是泼妇。她看看小何,缓和了一些,双手拉起老宋让他立刻离开这里。老宋在炕上一挺肚皮。光着两只脚站在了地上,费了好大劲才把右脚穿进左脚的鞋里,向前一迈步,险些跌倒,摇摇晃晃往地上瘫下去。 “站起来,少装!真叫人瞧不起。” 老宋站了起来。为了不失体面,他假装东撞西倒的,推开小何,不许他搀扶。出了房门,老宋真的摔倒了。景莲马上在里面利落地挂上了链子,并且骂了老宋几句难听的话。老宋伏在地上,冲那扇破门磕起头来,很用力,求景莲饶他狗命,之后,又趴在窗户上,向屋里不停地求饶。他那形状、他那声音和所说的话,使小何乐得喘不过气来。他哭哭啼啼地嚎叫:“莲儿,莲儿啊……不是人哪……我没说你,我说我不是人……你妈她死得好惨哪……不是说你妈,我妈……啊呜……你妈没死……我是狗丈夫…………没说你是狗啊,我,我是狗……汪!汪汪汪!”他把狗叫学得特别象。村里各处的狗都开始应和着叫起来。接着他又学起鸡叫,远处一只公鸡也遥相呼应。突然他不作声了。原来景莲在屋里吹熄了灯。过了一会儿,老宋大声喊起来:“有人!景莲,你房梁上有人!伸着长舌头,眼珠子当郎出来还淌血……你抬头往上看,王八犊子唬弄你……噢儿——!” 立刻,屋里的灯又亮了。门开了,老宋高举双手扑进黑暗的门框里,同时挨了景莲重重的一脚。他的叫声就象被人痛打一棒的狗,同时用三条腿窜进了屋里。景莲换上客气的口吻让小何进屋坐会儿,喝杯水抽支烟,小何拒绝了。他走出院墙的栅门,捡起块土块,朝那扇破门扔去。然后“哈哈!”大笑朝着回厂区的路走去。他觉得实在太高兴了。真是太高兴了。 十年前,小何由哈尔滨被人押送到了这个威名赫赫的大监狱。一九六九年的深冬,人们还都记得那是怎样的年代。回忆起来多半是令人羞辱和痛心的。他是用自制的火枪对准了仇人的脸,在仅仅一尺远的距离开了枪。被打中的人立刻瞎了一只眼,并且在那张脸上,永远布满了比天然麻子还怪诞的深深的黑洞穴。他确实该有比这更坏的下场。他生性残忍,又是什么“造反团”的头目,大半是为了开心,将小何的父亲活活地折磨死了。那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初中地理教师,他能准确地画出任何一个国家和任何海洋的图形来。他还会用笔尖指着一个点说:那里有一个什么名字的小岛,按比例是不能用这支钢笔尖点出来的。不过他经常在市里走迷路。小何到了监狱,未来是十个年头,三千六百五十天。这漫长得怎么能看到边际呀!他一进监号,不知谁说他象个强奸犯,于是一个四十岁模样的大汉,上前搂住他的腰倒提在半空,用力朝地上一挫,小何的头骨立刻裂开了一条缝。他只要想到未来的十年就决心自杀。这里的一切都不给予他一点点生存下去的愿望。然而环境、机会、自杀的工具又样样都不称心。时间可以让人服从在开始时曾极力排斥的环境和周围特定的意识形态。只要生存下来,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就象从模壳里倒出一只冷却的铸件。自己也会觉得奇怪。 对于老宋,很少有人更详细的知道他的底细。他从来不讲自己,一句也不讲。人做出各种事情,单单对这事情本身来说,一定有必定而充足的原由。在用斧子劈开人头的那一瞬间,他做得多么简单、自然、合理。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好笑:那个男人的形容,那张鲜血淋淋的面孔,睁开的一只眼睛象特意为他做鬼脸,在对他说:“妈的,你这是干啥!” 他有过妻子,一个普通的女人。他对她好得无比。而她竟与那个男人有了孩子。当她知道丈夫杀了那男人后,便流产了。第二天早晨,老宋被押走了。他只想告诉妻子:好好养活那孩子。没几天,她也就彻底地平心静气了。她被埋在山根下。在场的人说:她临死前把自己的脸挠得稀烂。 老宋由无期徒刑改为二十年有期徒刑。他从来就是拼命干活,决不偷懒。他愿意干活干到精疲力竭,劳苦对他不算什么。但难以解脱的,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心灵的,却是妻子和那男人……天长日久,他渐渐可以做到回避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过去。这时他会感到挣脱重压之后的一点点轻松。渐渐的,他能象珍惜自己对未来的渴望那样,小心翼翼地保持这种心情宽松的感觉。偶尔,妻子和那男人的事也会在暗中突然袭上他的心头。这时他痛苦极了,他得找些活来干。平日里,他不大喜欢同别人交谈。他拿新发下来的胶鞋或手套,偷着托人到村里换很少的酒。当他全喝进去之后,就要大闹一通,宿舍里的人差不多都要躲出去。他捉弄人真有一套。他用花样翻新,不堪入耳的玩笑,真不真假不假地拿别人短处开心取乐。人人都怕他,谁也不敢反抗。他最能打架,会打又不怕死。一个晚上,他当着宿舍里几十人的面匍匐在地上,回头朝正坐着发呆的小何喊到:“大叔,何大叔!傻啦?来,骑上,我驮大叔跑两圈儿!”小何走过去,伸手打算拉他起来。不料他一手叉住了小何的脖子,把他的嘴对准了自己的屁股,一条腿向后面空中猛地一蹬——“嗵!”的一声响屁,小何的脸像中了散弹枪向后一仰,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不停地用袖子擦脸。他觉得脸麻酥酥的,几天都消除不掉。这件事使大家想起来就大笑个没完。不久,他们却成了最好的朋友。渐渐的,老宋非常喜爱小何了。他是个读过很多书,有自尊心,有修养的青年。开始,老宋问起小何一些问题时,总是带有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口气里还有些考问的调子。时间久了,他这些派头也就不知不觉的失去了,反而倒象个小学徒似的。小何很愿意给他讲书里的故事,因为老宋不但愿意听而且默默地去感受。只要有机会,他就平静地悄声讲给老宋听。他还能详尽地讲出世界各国的地理分布,风土人情,奇闻趣事。老宋听的时候不敢轻易发问,只在递过一支卷好的烟时才借机问些什么。慢慢的,在老宋光溜溜的思想里,滋生出一个新的生命。他常常偷偷地感到骄傲,觉得人有知识才是最了不起的大事。后来,哪怕有一刻离开了小何,他就愁闷得没法。空虚、寂寞这都是不好忍受的。他用粗大的指头为小何补好衣服,使所有人赞不绝口。半夜里小何下夜班回来时,他总是醒着,总还要低声提醒说:“饭菜都在炉洞里热着呢,铁板上是热水。”在炉子铁板上的大水壶正小声地“呼呼噜噜”平稳地发响。 景莲比老宋早一年多出狱。九年前,她怎么会跟另一个男人好上了呢?不明白。她什么也弄不明白。她把老鼠药放进丈夫的酒碗里,面对面看着他全喝进肚里。他对她微笑,用食指轻轻戳她喉结下的项窝儿。她最怕碰这儿,可这时却笑不出来。她用一只手遮住丈夫的脸,他也不躲开。她奇怪他怎么还不死。过了好久,突然感到手心被他喷出来的一大口热气烫了一下,她随即缩回手。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她从不曾想象过的现象:他的一只手拼命向前上方伸去,好象要去抓住自己的生命,紧咬着的牙齿发出“嗄嗄吱吱”的声响。很快,他瘫倒在炕边。景莲万分悔恨自己,更不敢去看丈夫可怜的脸相。冒着大雨赶上牛车,一手用力把木棍打在牛脊上,一手紧紧捧着丈夫的头。八十多里的路,清晨终于到了县医院。她实心实意给几个大夫磕了头,求他们救活丈夫。他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安静了。景莲哭昏了几次。医生终于定出了死亡原因:一颗大牙发炎引起急性败血症。她什么也没说,安葬好丈夫就去县公安局招认了。记不起是先坐的火车还是先坐的汽车,昏昏沉沉地来到了这里。她看到的监狱比想象的要好得多,她挺满意。八年后,她又稀里糊涂地出了监狱。有空或顺路,她都要到监狱大门口朝里边望一阵子。从东边数到第三十二个就是自己的窗户。 老宋对待景莲真是没说的。同时也一刻忘不掉小何。常常提醒景莲:“往后可得好好照顾我兄弟,象个嫂子样。他够可怜的了……一个人。咱俩好歹是两个人!”他说这话的时候,摆出一家之主的严肃神情。嘻嘻哈哈的老习惯却不可能全部隐藏好,换上别人也许会嘲笑他。 “知道。”景莲严肃而又温和地应着。 小何不经常来。来了顶多吸一支烟就要走。这使得老宋有几分苦恼。原来的愿望多好啊——“大哥有家了,叫嫂子伺候咱俩!” 一天中午,小何帮着老宋推来小半车煤。女人出去干活了。老宋象收拾粮食一样把车里的煤细心地扫了一遍,吹出缝隙里的煤屑,再刮到手心里。煤,这是煤呀。弄到这小半车煤多不容易。过日子就得精心,要学会过日子。他们一齐躺在炕上的时候,老宋的心情特别愉快。他觉得每一天前边都有许多挺好的事情。 “哎,娶个媳妇儿吧。”老宋抠着鼻孔,声音挺好笑。 “要那个有啥意思!”小何舒展开四肢。 “你懂个屁!老宋一下子坐起来。“小生荒子,有啥意思?娶一个吧,娶来你就明白了………好!”他把“好”字拖长了,说得很用力。使这个字变得蓄意无穷。那副不怀好意的笑容,表露着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内容。他们都暗自感到特别的惬意。“我先给你找个小老婆。”老宋下了炕,朝柜子走去。他倒了两盅酒。小何接过来一饮而尽。老宋朝天空把嘴张开最大程度,让酒直接倒进了喉咙里,然后又意味深长地拉着长音叫喊:“好——!” “好——!” 他们终于忍不住了,一齐怪声怪气地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多云的黄昏里,老宋又和小何喝着酒,津津乐道地高谈阔论他们那天地当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小何认为,喝了一些酒之后,叽叽咕咕谈起那些俗不可耐的事来确实很有味道。景莲侧着身坐在地当中的小木凳上,闲着不知道干什么好。她穿着一条刚洗过的灰布裤子。一会用手抹抹老化出了裂缝的塑料凉鞋的带子,一会又往上提提总不离脚的尼龙袜子。这是她很喜欢的唯一的一双袜子。干完活回到家里才换上它们。小何从不认真看过她,也不大留意她的举动。可是,一个尚不明确的原因促使小何又看了她一眼。他直接注意到了隐现在裤腿里由膝盖部份向臀部展开来的大腿的形状。这是只有女人才具有的大腿的形状。他觉得她并不那么叫人反感了。他突然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啊------嚏!”这声突如其来的喷嚏使小何大吃一惊。老宋的鼻孔里可能飞进了甲虫。小何对自己很生气!“我在干什么!想什么!” 从此以后,一个十分危险,刚刚萌发出来却又朦朦胧胧的引力,驱使小何不得不常常到这间小破屋里来。“没什么不和心思的事了。”为此老宋更感到心满意足了。有一次,小何坐在炕沿上望着闯进屋来的一头猪发呆。他猛然察觉:自己对老宋比原来殷勤多了。他无法减少不知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大量的“好心好意”。这个变化又使得老宋更加得意忘形。“谁是皇上?我是皇上!什么他妈这个那个的。”老宋喝了些酒。就真觉得自己是个皇上。 一个阴沉沉的傍晚。景莲在锅台旁熬猪食,老宋和小何一前一后的进来了。当小何从景莲身后经过的时候,手背竟无意地触到了她的臀部,随即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崭新的情绪。当他胆怯地意识到了这种有鼓动性的情绪时,更为惊恐万分。景莲依然忙着自己的活儿,根本不去留意这小小的接触。当小何和老宋喝起酒的时候,他的胸口内绞动着从未体验过的矛盾和负疚。他说出的话使自己也莫名奇妙。酒喝不下去了。一切都十分糟糕。他暗自下决心今后再也不来这里了。可是,当他回到了宿舍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景莲。回想着她胖得适当的体态和手背上激动人心的感觉,他会有多大力量来击溃这么大的诱惑呢?他预见不到未来,却暗自吞咽着眼下的痛苦。他还从来不曾认真想象过女人是什么,在她们身上会演变出怎样惊心动魄的奇迹。 就生活条件来讲,老宋和景莲的日子在这小穷村子里是不错了。老宋是浇铸工,每月有五十多元的工资。景莲虽然是靠天吃饭的农民,可她能干,勤勉,任劳任怨,总想着把日子过得更好些。仔细看看景莲的家吧,老宋来了以后并没增添几样新用品,都让他喝了。对此景莲从无怨言。炕上的席子是一小片一小片用线连起来的。烧炕的时候说不准从什么地方透出呛人喉咙痛的生烟。长方形大镜子是完整的。它是景莲出狱不久下了狠心买的。她特别喜欢这面大镜子。有了它又多了一个自己。镜子下面是一口变黑了的松木箱子,里面不知装进些什么破破烂烂的东西。她经常独自站在镜前长时间地端详自己。她的脸是端庄的,并不美丽,光秃秃的眼睛里目光既坦率又痴呆。牙龈暴露在嘴唇外边。总之,她的全身毫不掩饰地展示出人性的一切。是那么真真实实,完完整整。一个活的人,一个只靠人的逻辑活着的人,甚至连天然法则都很少具备,她并不去想活着是怎么回事。没有由空想引来的心灰意懒,也很少有生活艰难所招来的抱怨烦恼。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什么,她从没认真思考过,正当她独自对着镜子做出自己认为最好看的表情时,她看见镜子里面出现了小何。转过身,小何正面对着她站着。她看到他的样子太奇怪了,他是怎么了?呆头呆脑的,小何自己却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简直要瘫倒。 “这是咋的了,他弟弟?没上班?”她拉平了衣襟,问。在别人面前她总是过一会就要拉平一次衣襟。 小何没听见她问什么。他头昏脑胀,心跳得连太阳穴也跟着“嗵嗵”响。他的眼睛透过她的衣裤,看着隐藏在里面的身体的轮廓。“女人是什么?”他心里呼喊着,我到底要怎么啦!不过,很快他强制自己打消了这种冲腾起来的欲念。他缓缓地坐在了炕沿上,卷起一支烟,纸被颤栗的手撕破了,勉强又卷一支,点燃了,低垂着头使劲吸了几大口。猛地,他咳嗽起来。这时,他的一只手拉住了景莲的手,她为什么不挣脱呢?他想随便一点,可又根本做不到。说话的声音沙哑了,嗓子也哽咽了:“坐下呀,嫂 ”他做得太糟了。景莲傻呆呆地望着他,觉得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怎么回事?他正在憎恨自己如此愚蠢,丑态百出,正象许多男人初次向对方做出行为上的进攻时一样,狼狈不堪,一切都别扭。景莲竟然是十分顺从,缓缓坐在他身边,离他很近。他增加了胆量,用力攥紧那只粗糙麻硬的手。出乎意料:景莲的另一手也悄悄捏紧了小何的手,这是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一般粗硬。还在他刚刚是青年的时候,曾这样幻想过:秋天,在远古的森林里,和某个既美丽又聪明的姑娘踩着大片树叶走。他握着一直纤弱柔嫩的小手。可是他觉察出他现在的心里却是另一回事。于是,他收回了手,把嘴上的烟拿了下来,一点兴致也没有了。脑子昏昏沉沉,反感和厌恶直顶在喉咙里。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景莲茫茫然站着,这时她的面容显得特别美丽,神情真挚动人。她实在很可怜,她背靠在冰凉的土墙上,抬起一只脚踩在炕沿上,慢慢地坐了下去。她用拇指的指甲在炕沿木上一条裂缝的边缘不自觉地来回划着。下意识地要每条划出的线都和裂缝平行。有一条稍稍不称心,就小心地改过来。她无意地回忆起以往:那个男人,她也是实心实意地得意过他,人可真怪,看上谁就没法子!什么都不顾,什么也不怕了。他现在怎样了呢?是死是活?娶个啥样的媳妇,有几个孩子了?要是找个厉害老婆可就够他受的。窝囊人哪,太老实了。他的胳膊真有劲,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从前的丈夫。他是个好人,各方面都合得来,左眼有点斜。他能用她的一根头发上系上一串小跳骚。结婚以后的那些日子,还给她梳头,比她自己梳得还细心。他会干木匠活儿,总是歪着头用一只眼看刨过的木板,他一点坏心眼也没有。结婚登记回来的路上,下起大雨,接着又是雹子。这是预兆吗?她们躲进一间黑森森的破仓房,轰惊飞起无数只麻雀。他搂着她问怕不怕。她憋得透不过气,说不出话,他用那么大力气搂着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她自己又特别不想让他放开手。接着,这又都是怎么回事呢?雹子用力地敲打着大地和屋顶。没有人会来到这里来了。哎,稀里糊涂一辈子呀!为什么又得意了另一个男人?怎么回事呢?人这一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莲不过是头小动物。 猛然,她想起今晚厂区有电影,外国的,她高兴了,要多炒些葵花籽。外国电影看的人多,肯定能多卖些钱。她挺身站起来,拉平了衣襟,还是用老方式对着镜子照了照,便出去抱柴禾了。 由于寒流的影响,今晚特别冷。白天还飘了一阵小雪花。十月中旬就不该这么冷。果真看电影的人比以往要多很多,景莲站在影院门口大声叫卖着。她没戴头巾,两只手插进袖筒里。只有收钱付货时才抽出来。交替不停地跺着脚,全身冻透了。穿得太单薄了。到后来,犯人们排着队来了,深灰色的棉衣棉裤显得特别肥大臃肿,头上扣着瓜皮式的小圆帽,队伍里有人悄声说话。后面又来了一队犯人,圆帽上没有遮儿,这是女犯。个个的样子都又古怪又好笑。景莲不时向老相识们热情的打招呼,往她们手里大把地塞葵花籽。最后,人进得差不多了。也许不会再有人来了。景莲数了数钱,一共四元多。她隐隐地惦记着小何。也许开始人挤的时候他进去了?她热呼呼地盼望小何马上就来。大厅里铃声响了,看门的瘦高个子中年人急着看电影,催促景莲:“拉倒吧,再不进我关门了!”。 “在等一小会儿,卖点钱不容易,给。”看门的接过景莲递来的葵花籽,抽了一下鼻涕,暂时不说什么了。 小何突然出现在台阶上,他很不情愿地向大嫂打了声招呼,大步跨进了剧场。景莲急忙跟上了他。剧场里已经没有座位了。他们只好站在最后面的墙根下,电影一开始,景莲递给小何一把葵花籽。小何勉强接下了,仍然不去理会景莲。当电影演到男女亲密无比的时候,景莲的胸部试探地缓缓靠在了小何的臂膀上,小何没有躲开。相反,他采取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搂住了景莲的腰。他的手在打颤,他觉到了她粗壮有力的腰干,觉到了她的体温。他的周身也开始打颤。一种新奇的幸福感笼罩了他全身。同时隐隐约约伴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于是,本来已经不牢固的防线开始瓦解,一点点地瓦解了。 气候一天比一天冷了,小何的苦恼和矛盾与他跟景莲的关系同时增添和发展着,仿佛两个灵魂在他一个身体里撕打。每次都下天大的决心不再和景莲来往,可是,每次又都是怀着难以承受的苦痛和折磨从那扇破门里钻出来。心地实在的老宋并没有察觉出他们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小何竭力做得和往常一样。不过,负疚的心里使他不敢长时间正视老宋。每逢目光相遇,他就心慌意乱地避开。他再也掩饰不好这种自我羞辱的表情。他并不怕老宋会给他当头一斧,这样倒好了。可以结束他无力自拔的困境了。怎么能想象他能向老宋张开嘴,完完全全地讲出一切呢!这对老宋将是更残忍的一次打击。以前的伤痛已基本平复了。刚刚重新活起来,他活得像个正在发育成长的孩子那样,充满信心和欢乐。只剩下这小部分生命了,老宋不会更珍惜么!离开这里回哈尔滨是不可能的了,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落不下户口。想到这些,他深深感到四周无缘的绝望。 时间长了,小何渐渐了解了景莲,她确实是个十分好的女人,她特别会体贴人心,宁愿含辛茹苦也不发一声怨言。似乎可以说她心里天生没有仇恨,又天生习惯于忍受任何苦难(对生活的态度是积极和不屈服的)用她浅薄的知识,用她有限的精力,直挺挺地往下活着。向前高高挺去的胸脯和微微向前探出象要与人顶撞的头,就明白的说明着这个。她从不去向往富有和华贵,不是因为这些东西离她遥远无边,而是它们根本就不曾存在于她心里。电影是她能看到天的井口,但她又根本不懂得去羡慕那些。她只喜欢象现在这样过日子。每当小何要离开她的时候,她总是低下头说:“都是我不好,你的心思太重了。别想别的什么的。”小何听到这话会拉起景莲的手,看着上面由于劳作而裂开的许多小血口子。他快流泪了:我不是不想好好活着。 终于在一天的中午,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忘记挂好门上的铁链子。当她们听到脚步声还来不及把衣服整理好的时候,老宋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这一刻,三个人目瞪口呆,好像互相都不认识,又好像都在同时问:“这都是在干什么?”足足有三分钟,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小何只觉得腿支持不住身体,他要跪下去,却又跪不下去。突然,他朝门外跑去,他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完全不像人声的吼骂:“都是他妈臭狗屎!”他站住了。为什么要逃呢?应当回去凭他惩罚。他走回门前,却无论如何也迈不进那门槛。他听不大清楚景莲呜咽着说些什么,大概是在求情。他现在要做什么自己也弄不明白了。理智混乱到了顶点。羞辱,羞辱!这是人干的事吗?人能承担所招来的这些吗?他的胸口一阵阵闷痛。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往回走了,走差了路。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才找回宿舍。 他把自己的东西统统搬进远离厂区的一幢小土房里。这房子眼看就要坍塌了。一年前一个脖子长满烂疮的老头在里面吊死了,以后再也没人到这屋里住过。白天,他照常上班,打饭,提水。和谁也不搭话。夜里,破土屋里的油灯通宵亮着,谁也不到这小屋里来。 地面上的雪第一次融化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他的神经很糟糕。如果不抓紧治疗,很可能成为真正的疯子。过了两天,医生又通知他说,厂里同意他到哈尔滨大医院好好治疗一下。 当晚,他胡乱地收拾起路上和住院需要用的东西,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空信封,上面的字迹是母亲写的。她去世已经四年多了。这封信是她住院时写来的。小何把信封扩成了圆形,细细地闻着里面的气息。他的确闻到了一丝微妙的药味。他费力地回忆着母亲和父亲。觉得自己悲惨极了。他呜呜地哭起来。这时,门被打开了,老宋站在了门口。小何十分震惊。自那次以后,四个多月他们不曾见面。小何疑惑地望着他。 “干啥呢?走,跟我回家吧。”老宋尽量地做出从前那种随随便便的亲热样子,结果却相反。他也觉察出自己已经很不自然。小何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还没想起他是谁。 “走啊,走吧。”他一只手在身后挠着后背,另一只手却挠挠脖子又抠抠鼻孔。声音虽然不自然,却充满乞求。小何惊奇地发现他会有这么一种异样的表情和声音。 小屋子仍旧和从前一样,没多大变化。小何却觉得特别生疏。他缩着肩坐在炕沿上现出一副可怜相。三个人之间,都产生了不易琢磨的陌生感。互相的感情联系不由自主的发生了近乎荒唐的改变。打算象从前那样融洽是做不到了。一会儿,小炕桌上摆上了一瓶原装白酒,几碟家常小菜和一大盘炒鸡蛋,还有一盘葱炒肉。要吃到肉,必须到二十五里外的新站市场去买。 “来来来,喝吧。”老宋举起酒盅,仍然是装得很不好的表情。 “喝吧,他弟弟。”景莲站在他身边微笑着迎合。 小何低着头,一口喝干了。接着又是一盅。然后,他跳下炕,要跪下去给老宋磕头。老宋急忙搀起他:“你这是干个屁呀,别闹了!好好喝酒。”他咧咧地笑着把小何扶到原来的位置上。小何捂着脸哭了。 “何啊,拉倒吧。别别别哭了,咱们还得往前活呢,别净自己窝囊自己。过去的就过去了,准备过新生活吧。来,干。老宋的话听起来挺轻松挺逗趣。小何渐渐觉得心情变了,变得和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时候那样好。如同阳光驱散乌云,热烘烘地熏烤着被暴风雨淋过的大地。他想趴在老宋的后背上,搂搂他的脖子,和他闹闹,撒撒小孩子脾气。这时老宋打出了一个很难听的嗝儿,接着,他下了炕,并示意景莲和他一道出去。两分钟后,景莲一个人回来了,她坐了老宋的位置。她的脸颊绯红,很可爱,眼睛又兴奋又害羞,很像个新娘子。小何问起老宋,她说他过会能回来。她沉默一会,含情脉脉地望着小何。小何很气愤,想恶狠狠地说:“你老实点儿吧!”连看也不看她。景莲说话了。她很有些兴奋。她的语气要说明她是个聪明干练事事很在行的女人。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呢。“老宋有件事,非要我和你说不可。” 小何仍不作理睬,脸色阴沉沉地望着另一边。 “其实应该他说,我不会说话。可他让我说我就得说,我什么都听他的。” “你快说吧。”小何不耐烦她装模作样地说话。 “那个是这么回事,他要和我离婚了”、 “就因为我,是吧?也有你!” 景莲深深点了点头。 “这不是要我命吗!我只盼着你们两个人能好好往下过日子。现在,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盼了。别的都没啥意思”小何又要流出泪了。 “你看你。”景莲语调动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要让我跟你结婚。”他说:“我五十多岁了,一个人也过习惯了。咱俩在一起也不是那么回事。你跟小何过吧,你们俩挺合适。好好结个婚,也像别人那样办办,摆两桌儿。他给你攒了一百元钱,昨晚跟我商量到半夜,也没定下让你买点啥好。他说后勤科李副科长的儿子那身藏蓝毛料制服挺带劲,看着色儿也顺眼。背后我一打听,一套就一百二十九元。他说让你买双好牛皮鞋,买一对红人造革皮箱。他可讲究这些了。他说现在哈尔滨结婚,男的穿西服扎领带;女的披白纱捧红花。这可真有意思。你要不在这儿,在哈尔滨,那就不知道你多神气了!唉唉,听说两人还换金镏子,说金子和黄铜一样,就是贵。今天早上我到厂区供销社,一问,一对红人造革皮箱就七十六元,没皮箱可真不行,你的好衣服往哪搁?我打算买一只就行了,他也给了我一百元钱,我一分不花,我自己还攒了八十七元呢。原打算给你买块手表。我什么都得听老宋的,让我怎么的我就怎么的。他让我和你一起到哈尔滨去逛逛,我真不知道哈尔滨啥样,他说你们哈尔滨有个秋林百货大商店,咱这供销社一百个也没它一半大。要是去了可真开了眼了。可我不去。往后有钱再说吧。你自己把二百八十七元都带上,要买啥你就自己定吧。我可先告诉你,贵的衣服我可不要,花几十块钱买套的确良就行了。你看中的颜色我也能看中。只要的是你,我没啥。”景莲一下子变成了很有心数而又面面俱到的管家婆。啰啰嗦嗦的没完没了。她从来没用这种心情说过话。她现在喜欢这么做,觉得这样特别有滋味。她从木箱里把钱拿出来,是两只手握着的,好像那些纸都是小鸟儿。“这是二百八十七元钱。”她把捂在一起的双手慢慢张开来。“往后老宋要一个人过了,给他买一套好衬衣吧。买个平顶的皮帽子,就象杨管理员戴的那种,他要单过了。”景莲的声音很凄凉。“他爱喝酒,你给他捎一套哈尔滨饭馆子里那路细脖酒壶和小盅儿。那路酒壶好烫酒,喝凉酒容易做病,多捎几个盅儿,不够他打的。” 景莲咽下口唾沫,还想说些什么。小何冷冷地问:“你愿意离开老宋?” “不愿意呀。”景莲眼睛发亮,发自肺腑地说,“他是天底下找不到的好人……他把话说死了……我什么都听他的,他叫我怎么的我就怎么的。真的!他是啥人你知道。” “那你可就太不是人了!”小何站起身,一把推开景莲。她向后退了几步,绊在小木凳上,摔倒了。她没起来,坐在那儿,攥着钱的手遮着脸,另一只手揉着脚脖子。 小何戴上烧了个大窟窿的狗皮帽子,离开了这间小破土屋。 景莲爬起来,站在大镜子前,双手捧着下颏儿,看着里面的自己,不停地抽鼻子,却哭不出声。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光景,老宋和景莲就来到了小火车站。那是面积不大用石板拼起来的月台和粉刷成黄色的小票房。没有别的等车人。他们两手插进袖筒里,缩着脖子,嘴里“咝咝哈哈”地呼吸着冷空气,用力跺着脚,从站台这头踱到那头,一趟又一趟的。老宋每次从那头走回来,就要抬头看一遍钉在墙上的小木板。上面写着仅仅一次的列车时刻表。景莲手里的钱已经攥得热呼呼的了,有一点湿。她不住地朝通向这里的公路张望。 远处是清灰色的薄雾,轻飘飘地凝聚在地面上空。空气里隐约有炊烟的辣味儿。从村子的方向不时传来马叫、鸡叫、狗叫和人的咳嗽声。 七点整,小火车烟气腾腾地进站了。两分钟后,火车开走了。老宋转回身,望着景莲发呆。景莲松了松攥紧钱的手指,指尖有些发麻。 直到现在,这么久了,他们花了多大的功夫,也没打听到小何的下落。 听说去年冬天头一场大雪,把小何住过的小破土房压塌了。 刊载于 1982年 (?)《青春》杂志 - 18 -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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