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郎是整个部落里跑的最快的人,他如风一般掠过碧绿的草尖,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的抓着手中的弓,上面细致的雕刻着蜿蜒的春藤,那是他们部落的图腾,能得到这把弓,对溪郎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他目光如鹰隼,凌厉的投射在树荫草丛中,没有猎物能逃过他的眼,没有猎物能快过他的弓。
风声划过,他看见了一抹颜色,黄底黑纹,是虎!
杻阳山的树林密而深,溪郎穿梭其中,如履平地,他朝着那虎追了上去,直到宪翼水旁,却不见虎影。他停住脚,立在水边圆石上,看着清冽无鱼的水底。
宪翼水里无鱼,但却有旋龟生于其中,此龟头似鸟,尾似蛇,叫声如同劈木砍柴,溪郎想着今日追虎不得,能捞一只旋龟也是好的。
他正思忖着,突然,顺着宪翼水曲折的河道,从上游传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歌声。
溪郎寻着歌声溯流而上,歌声渐渐明晰,像是哪个部落的民谣,悠扬婉转,只是那语言他却不曾听过。
难道是其他部落的敌人?溪郎凝神静气,缓缓地举起手中的弓,蹑手蹑脚地向前去。转过一个河湾,他看见了此生难以忘怀的景,多年后,那景都刻在他的脑海里,随着回忆,不断重复,在他心里烙下越来越深的印记。
那是一个绝世无双的姑娘,黄色衣衫无风而动,乌色腰带勾勒出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玉白可爱的足浸在水里,一旁放着一双黄底黑纹的鞋。她的殷红檀口中不断逸出动听的歌谣,偶尔的顽皮一笑,犹如天生的音符镶嵌曲中,丝毫不显突兀。她玉白的脸盘上,乌溜溜的大眼犹如盈满春水一汪,柳眉弯弯,唇角翘起,露出皓齿几颗。
溪郎看得呆住,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的弓。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姑娘,除了好看,他想不到别的任何词语。
姑娘抬眼便望见了他,笑容灿如朝阳,抬手招呼:“少年郎!”
溪郎走过去,手足无措的立在一旁,面红耳赤。
姑娘噗嗤一笑:“为何呆立?坐下来,你这样的人高马大,我抬头看你,颈子都酸了。”
溪郎连忙坐下来,只是羞的不敢靠近,和那姑娘中间倒是还可以再坐两三人都不觉拥挤。
“叫什么名字?”
“溪郎。”溪郎下意识答道,又觉不对,连忙改正,“伊祁,伊祁溪郎。”
“伊祁?你是杻阳山下伊祁部落的人啊,是族长的儿子吗?”姑娘又问道。
“不是,我是阿妈从这宪翼水旁捡回去的,所以才叫溪郎,我是部落里最好的猎手,我在这水边守了三天,不眠不休,抓到一只旋龟,送给了族长,治好了他的耳聋和脚底发痛的茧,族长特赐我族姓,哦,还有这把弓!”他俊眉飞扬,有些得意。
姑娘笑道:“能抓到旋龟啊,那你真是厉害呢。”
溪郎被她黑亮的瞳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搔搔头。
“今日又为何而来?”
“追着一只大虫过来的,正好到这,我想再抓一只旋龟送给我阿妈,阿妈现在年轻健壮能劳作,但我怕她有一日老了,耳朵不好使,抓只旋龟,把龟甲送给她挂在脖子上,可以让人耳朵不聋,好看又有用。”溪郎解释道。
不知为何,他明明都不能确定这个姑娘的身份,却在她的注视下,无端感到安心,不由自主的便滔滔不绝了。
姑娘又笑了:“很好,伊祁部落的少年郎个个都是好的,你尤其好。”
溪郎想问她的名字,又怕唐突了,不好意思再开口,只好紧紧盯着水面,怕自己漏掉旋龟的踪迹。
“那边那块长青苔的大石头下,有一只旋龟,它正休息,便于你捉,快去吧。”姑娘好听的声音又响起。
溪郎却不动身,有些疑惑的看了她半晌,问道:“你是老虎精吗?”
她这样的聪慧灵敏,突然出现在这山上,穿的衣服和鞋样子的颜色都和老虎一样,而且那料子轻薄又柔软,随着风飘动,他从来没有见过。
姑娘有些愣,随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穿上鞋站起身来;“你这呆瓜倒是很聪明,我确是这山中精灵,不过不是老虎精,你快去捉那旋龟吧。”语罢便转身离去。
溪郎看着她渐渐走远了,鼓起勇气喊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还会再见吗?!”
姑娘转身看他,笑容活泼灿烂:“我叫鹿兮,会再见的。”
溪郎打了不少猎物回去,有稚鸡,野兔和一只珍贵的白狸,部落里其他的男人们也都回来,大家都收获颇丰,人们欢天喜地的将猎物分了,各自回家去了。
因为有了族姓,溪郎可以留下一只小猎物,他想了想,留下了那只皮毛雪白的狸。
阿妈已经生起火来做饭了,溪郎把龟甲打磨穿好,给阿妈戴上,然后把今日的事情跟阿妈说了。阿妈说他心地善良,是个有福的,山中的精灵自然会保佑他,帮助他。
他把那只狸交给阿妈:“阿妈,杻阳山的冬天很冷,用这只狸的皮毛做顶帽子吧,我要把它送给鹿兮,感谢她。”
阿妈笑着点头:“这顶帽子要做成最好的才配得上山中的精灵,溪郎,你去猿翼山上找蝮蛇的骨,它的骨又尖又细,可以为针,它的筋又长又韧,做线最好。不用着急,天冷的时候,那精灵定可戴上这顶最好的帽子。”
溪郎听话的点点头。
那之后,溪郎日日都要去杻阳山上打猎,隔几日总会碰到鹿兮。
鹿兮是这山中的精灵,她能感知并捕捉这山中的一切气息,跟着鹿兮他总是能打到很多又好又大的猎物,在部落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人人都喜欢他,族长也很器重他,族长有十几个女儿,想把最小的一个十七嫁给他。
溪郎低头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鹿兮。
鹿兮笑着:“那岂不是很好,说不定你就是下一任族长呢。”
溪郎却沉着脸色摇摇头:“我不想当族长,也不想娶十七,我不喜欢她。”
鹿兮吃吃地笑:“你才多大,你知道何为喜欢?”
溪郎羞的面红耳赤:“我十六了!我知道何为喜欢,阿妈说了喜欢就是你见了那人,便再也移不开眼去看别人了,你的脑海里……心里,眼里口里!都,都只有那人……”说到最后,突然感觉有些羞臊,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你阿妈说的没错。”鹿兮深深地看着他,“那你眼里的人是谁?”
溪郎猛地抬起头,撞进鹿兮深邃如同星辰大海般的眸子里,他看到那眸子里只有自己,他知道自己的眸里也只有鹿兮。
“是你,我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你,我喜欢你,”溪郎的心跳如擂鼓,他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拉起鹿兮的手,紧紧的握住。
鹿兮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笑的灿烂又温柔,“我也喜欢你,你善良又孝顺,是最好的少年郎。”
溪郎开心道:“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同我在一处,生生世世不分离。”
“呆瓜,只要可以,部落的男人都娶好几个妻,要生许多孩子,才能壮大氏族,生存下去,你若同我一起,便不可再娶妻,也不可能有儿孙了。”鹿兮眸子里流出哀伤。
“我只要同你一起!哦,还有我阿妈。我们两个可以搭一座最漂亮的房子,每天去打猎,皮毛交给阿妈,她会做又漂亮又好穿的衣服,晚上我们就躺在外面看星星,风天便听风声,雨天便听雨声,这样的日子你喜欢吗?”溪郎充满希望,兴致勃勃的说道。
鹿兮欢笑着点头:“喜欢,那样的日子最好,我想和你阿妈学做衣,亲手做给你。”
溪郎激动的满面通红,他掌中鹿兮的手那么小巧柔软,他不舍得让她做任何活计:“不用,那会伤了你的手,家里的活都我来做,我会去跟阿妈学。”
鹿兮笑他:“呆瓜,若我同你一起,便是你的妻,为你缝衣是道理。”
溪郎便挠挠头,憨笑着不说话,他实在无法找到任何语言来讲述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得了一件世上最最珍贵的宝物,却无法跟别人夸耀。
那后来的日子里,鹿兮每日都陪着溪郎打猎,她知道许多连部落里最年长的祭司都不知道的事情,哪里有猎物,怎么能抓到,有什么用,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他们每日在丛林中奔跑,欢声笑语洒遍了杻阳山的每个角落,溪郎每日都过得开心,他想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那就是天神对自己最大的恩赐。他的阿妈也为他高兴,虽然不曾见过,但她说鹿兮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姑娘,她已经完美的裁好了那块雪白的皮毛,只等他去寻来蝮蛇的筋骨了。
那日,鹿兮带着溪郎来到了杻阳山的山巅,杻阳山奇雄险峭,从来没有人类能够到达它的山巅,溪郎是第一个,也许将是唯一一个。
鹿兮明眸皓齿,笑的开心:“溪郎,你过来看。”
溪郎走过去。
云海翻腾,霞光万丈,天地苍茫,远处有隐隐约约数座山顶刺破云海,直指九天,宛如漂浮在空中的仙境,美不胜收。
鹿兮指着远方的山,一座一座数给溪郎听,“你看,那是招摇山,山上有种树,叫做迷谷,会发光,带一截树枝在身上就不会迷失方向。那里是青丘,里面住着九尾狐,他们个个都是天生的精灵,不用修行便可变化人形,比我还要好看,还有那……”
“不会有人比你好看。”溪郎打断她,轻轻抚摸她如玉无暇的脸颊,“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看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串东西拿给鹿兮看。
那是一串透明的石头,一共六颗,每一颗都经过细细的打磨,形状几乎无异,流光溢彩,绚烂无比,端的是精致漂亮。
“这是……堂庭山的水晶?”鹿兮问道。
“嗯,阿妈以前的男人送给她四颗,虽然他不在了,但阿妈守了他的魂魄一辈子,我就想,将来我也要送给我的姑娘这样的水晶做聘礼,然后和她相守一辈子,只是我去年去堂庭山找的,可惜拼死了只找到两颗,阿妈把她的也给我,做了这个项链,你喜欢吗?”溪郎问道,怕她嫌少,连忙又道:“这只是其中一件,还有别的,不过不能告诉你。”
部落里的男子娶妻,聘礼不过是几张皮毛,一些粮食罢了。堂庭山的水晶是至宝,又做成这样美丽的饰品,哪个姑娘能不喜欢呢,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对方这样的倾心相待呢?
鹿兮哽咽着猛点头,“喜欢,实在太喜欢了,这是我收到过最好最好的东西,是我见过最珍贵,最漂亮的项链。”
堂庭山距离杻阳山有七百五十里,中间山峦叠嶂,山精水怪不可胜数,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溪郎把项链给鹿兮带上,那串水晶在她精巧的锁骨间摆动,溪郎傻笑:“真好看。”
回去的路上,溪郎说他明天不能来打猎了,要去一趟猿翼山,找阿妈要的东西,支支吾吾不愿告诉鹿兮详情,他想给她个惊喜。
鹿兮也不逼问,让他明天依然上山来一趟,说有东西要给他。
溪郎第二日早早便上山,鹿兮已经坐在河边等他。
“溪郎,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对吧?今日我便让你看看我的真身。”鹿兮浅笑着说道。
然后一阵薄雾飘过,溪郎看着眼前的生物,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生物形似马,却比马高大的多,浑身的皮毛花纹像极了老虎,不过是金黄底子黑色纹路,脖颈上的鬃毛洁白无瑕闪烁着光芒,尾巴犹如一簇燃烧着的红色火焰,鲜艳夺目。
“你这是……鹿蜀?!”溪郎大惊。
鹿蜀张口吐出人言,“是,你那日看到的虎其实是我,快上来吧,我虽然是个精灵,但除了能变化人形也没什么法术,虽不能腾云驾雾,不过日行千里还是能做到的,你我抓紧时间,你还能赶回来吃你阿妈做的晚饭。”
溪郎不再犹豫,连忙上去,鹿蜀抬蹄前进,如飞一般,又快又稳,颈间的鬃毛抚在溪郎的脸上,又柔又痒,他紧紧的搂着鹿蜀修长的脖子,感觉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想要和鹿兮两个人长长久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只听过鹿蜀的传说,却不曾想能够亲眼看见。鹿蜀是天生福兽,容易修炼成神。以前杻阳山里有很多,据说它的皮毛能让人福泽子孙,所以常常被人猎杀,溪郎心中一惊:“鹿兮,你还是不要变回真身了,万一被人看到,他们会来抓你的!”
鹿蜀笑笑,说道:“万物生灵,有生有灵,你们平日里所获猎物是生,以生养生,互相制约,这是定理,不会招来厄运。一个生若经过长久的修炼变成灵,比如像我,便不能够轻易猎杀了,那样只会给自己招来灾祸。除非精灵心甘情愿献上福祉,才能赐福与你们。”
“什么是福祉?”溪郎好奇道。
“你以后会知道的。”鹿兮笑道。
到了猿翼山,在鹿兮的帮助下,溪郎很快就猎到了一只很大的蝮蛇,抽取了它的筋骨。一看天色尚早,溪郎便露了一手绝活,把蝮蛇肉烤的又嫩又香,让鹿兮赞不绝口,对他的喜爱更甚。溪郎也感到十分幸福,只要鹿兮喜欢,他愿意给她做一辈子饭。两人吃完就很快回去了,溪郎笑的开心,鹿兮说的没错,回去还能吃到阿妈做的晚饭。
两人在山中分别,溪郎飞快的向山下跑去。
他心中高兴,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心想着这聘礼就快成了,他马上便能和鹿兮厮守终生了。没想到快到部落时,远远的看到村子里飘出好几处浓烟,还夹杂着人们的叫声,他大吃一惊,连忙飞快的跑回去。村子显然是遭到了袭击,许多房子都被烧毁砸塌,好些还在不断燃烧,男人们从一旁的河里打水灭火,女人和孩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阿妈!
溪郎连忙向自己家跑去,远远就看到自己家的小草屋歪倒在那里。“阿妈!”溪郎着急的大喊,阿妈,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他从小和阿妈相依为命,还没来得及给阿妈享福,怎么能就这样失去阿妈。十六岁的少年心中害怕极了。
“溪郎,阿妈在这儿。”一旁传来微弱的呼声。
溪郎惊慌失措的跑过去,他的阿妈靠坐在一棵树上,脸上有不少血污,看上去脆弱又可怜,看到他,露出一个很虚弱的微笑。溪郎扑上去搂住阿妈,少年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地喊着阿妈,幸好你没事,阿妈……
阿妈拍拍他,从怀中掏出洁白无瑕的皮毛,“溪郎莫哭。阿妈很好,阿妈还要给你的姑娘缝帽子,还要看你娶她。”溪郎抽泣着抬起头,“阿妈,这是怎么了?”
原来是山那边的马陶部落趁着今日集猎,多数男人都外出了,就跑来村子里偷袭,抢食物,抢女人,还毁掉他们的房子。那个部落的族长马陶,三十多岁正当壮年,野心甚嚣,常常和周围的其他部落起冲突,吞并了好几个小部落。因为伊祁是杻阳山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部落,所以马陶相当忌惮,没想到他们会明目张胆的来抢掠。
在这之后的很长的一段时日,村子里都充斥着紧张和低落。
溪郎每日都努力的跟着鹿兮去打猎,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肆意的奔跑,无忧无虑,天地间只有他和他喜欢的鹿兮。他把打来的猎物全部都上交给村子,好安抚大家的情绪。
天气越来越冷,所有的部落都开始忙着储备粮食,为即将到来的冬日做准备。许多动物都开始冬眠了,所以打猎越来越难,每天都有人空着手回来,只有溪郎依然能带着很多猎物回来。杻阳山上打不到猎物,鹿兮就变回鹿蜀驮着他去远方的山里。村里的人越来越敬仰他,族长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赞赏。
十七也常常羞涩的偷偷看溪郎,他只当不知道,他眼里只有鹿兮。
有一日,他和鹿兮沿着地上的踪迹找到了一个山洞,原来是一窝刚出生的小狐崽,母狐一见有人进来,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哑尖利的吼声。
鹿兮眉眼弯弯,笑着看了溪郎一眼:“怎么办?”
“这狐狸还这么小,肯定是不能抓的,那简直就是屠害生灵,这母狐狸更不行了,抓了它,这些小崽子也活不成了,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溪郎说完便拉着鹿兮的手退出了山洞。鹿兮笑着任由他牵走,她早知他会这么说,他是一个天性善良的少年郎。
后来他带阿妈去山上见了鹿兮,阿妈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还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皮子,手把手的教她做衣裳。鹿兮也喜欢阿妈,常常依偎在她的膝头,看她一针一线的把那些关爱和期许缝进衣裳。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溪郎当着阿妈的面把那顶雪白的狸皮帽子送给了鹿兮。
鹿兮高兴地接过戴在头上,阿妈唱起了部落里少男少女成亲时的歌谣,婉转悠扬,仿佛能随风跃云端。鹿兮和歌于白茫雪地欢笑转圈,笑声是最悦耳的伴奏。
溪郎在一旁看着鹿兮,她冻得通红的脸庞,衬着白绒绒的帽子,乌溜溜的眼睛笑弯似月亮,黄色的衣裙随风飞扬,雪花绕着她飘来飘去,让他整个人都看呆住了,喜爱之情满溢胸口,让他觉得真是上天眷顾,才能遇上鹿兮这样又美又好的姑娘。
他走上前抱住鹿兮:“鹿兮,我要这样和你过一辈子。”
鹿兮笑着点点头,依偎进溪郎的怀中,这也是她最想要的将来。
溪郎道:“我已经去跟族长说过了,他和祭祀将会为我们主婚。”
鹿兮低声道:“我是这山中唯一的精灵,我本以为我会在这山中独生独灭,却没想能得你一心,白首不离,实乃幸事。”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实在不能更美好了,但偏偏好景从来不长久。
山下村落的地方升起了一股浓烟,那是敌袭的信号。
三个人都愣住了,阿妈对溪郎说:“可能是马陶的人又来了,溪郎你快去!”
溪郎狠狠的抱了一下鹿兮,“等我回来!”鹿兮安静的点点头,看着他转身飞快的朝山下跑去。
果然是敌人又来侵犯,但却不是马陶的人,他们也没见过这个部落的图腾纹样,好在人数不多,且村里的男人都在,很快就打得来犯者落荒而逃。溪郎拉开弓箭,稳稳地瞄准其中一人,打算给他们点警告,他目光犀利,犹如盯上了猎物的鹰隼,只待最后一击。
溪郎……他好像听到鹿兮的呼唤,那么缥缈,突然心口一阵疼痛,他不由得跪下身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敌人逃走。
溪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收回手中的弓,忍着心痛连忙回到山上,却只远远看到阿妈伏身卧倒在宪翼水旁,他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阿妈!你怎么了!鹿兮呢!”
阿妈气若游丝,显然摔得不轻:“一群人追上来,鹿蜀驮着我跑,他们在前面部下天罗地网,鹿蜀为了保护我,将我甩下背,就这须臾间便被人抓走了!”
溪郎不眠不休,他几乎跑遍了杻阳山周围的每一个部落,都说没有看到过鹿蜀的身影,也没人知道那天那个来犯部落,每次对方这样一说,他便不管不顾的在人家部落门口大声叫喊鹿兮的名字,声嘶力竭,整整三天,最后他的嗓子哑了,每每张嘴,只能发出嗬嘶嗬嘶的声音。
这几日悔恨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灭顶,他不该毫无顾忌的让鹿蜀在森林中现形,更不该在那天离开鹿兮和阿妈,村子里那么多人,少他一个不少,可是鹿兮没了他却被抓走,至今生死未卜。
最后只剩下距离伊祁最远马陶部落了,溪郎孤注一掷打算只身去闯马陶部落,阿妈在身后死死地拉着他:“马陶与我们有宿怨,你去岂不是找死,鹿兮她是山中精灵,凡人又能柰她何?”
溪郎想说,阿妈,鹿兮她除了能变成个人,她什么都不会,只是个完全不能自保的小精怪而已。但他说不出话来,所以便用他那黑沉沉的眼睛盯着阿妈看,那眼中的悲伤、痛苦和绝望让阿妈不由得松开了手。
阿妈然知道了溪郎的打算,找完杻阳山,若还是没有鹿兮的踪影,他就去堂庭山,去青丘,去遍四海八荒,宇宙洪荒,生死不息,直到找到为止。她眼鼻一酸,落下泪来,仿佛已经看到溪郎在无尽的路上只身一人,踽踽独行的佝偻背影。
鹿兮,你若有灵,便护佑溪郎,不要让他这样一生无望。
正在这时马陶带着他们部落的青壮年们打过来了,伊祁人口多储备丰,他们眼红很久了。
村里的女人孩子全都躲了起来,男人们拿起弓箭长矛前去迎战,溪郎也不例外,正好打败了马陶,他就可以去马陶部落仔细寻找鹿兮了。
马陶站在那里,凶相毕露的脸孔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容。他高声喊道:“伊祁!今日不同以往,我马陶福运照身,定能手到擒来,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
没人说话,溪郎狠狠的盯着马陶,像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嘶哑着声音含混不清地问道:“你说福运照身是什么意思?!”
马陶费了些力气听他说话,然后看着他哈哈大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个傻小子!你和那鹿蜀套了这几月的近乎,倒是白白便宜了我,若是你早些将那鹿蜀的皮剥下来披在身上,也许今日的形式将大有不同呢,可怜那鹿蜀,也不知死在了哪个山坳里。”
说完他目光阴狠的盯着溪郎,缓缓地转过身,让人们看他背后的披风,惹来众人一阵惊呼。
乍一看只是一件普通的虎皮披风,细看却大有不同,色浅近似金黄,尤其是最下面那捧火焰般鲜红的尾巴,无一不说明那就是传说中的灵兽,鹿蜀的皮。
溪郎脑中“轰”地一声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心脏的剧痛让他面容扭曲,他觉得自己眼珠好像要脱眶而出似的,眼眶又痛又烧,却流不出泪来。
他紧握刀刃,任凭刀尖割进血肉,鲜血肆流,疼痛强迫他保持清醒,他咬牙切齿用砂石刮地的嗓音如诅咒一般的说道:“你今天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因为鹿蜀还没死,她还活着,诅咒你!诅咒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两方壮士嘶吼着向前,兵戈相接,热血四溅,天地仿佛都为之颤抖,每个人都拼尽了全力。
马陶却觉得力不从心,仿佛有座大山压在他背上,让他寸步难移;有什么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难以呼吸,他想起这只鹿蜀剥皮前,那只流着泪的眸子,又想起溪郎刚刚说过的诅咒,他想解下披风,却无法做到。
蓦地凌空一箭,直取马陶,他膝盖剧痛,跪倒在地,呼吸之间,溪郎飞扑而来,将匕首狠狠的插进他的胸腔,恨声道:“你是死在鹿蜀手中!”
马陶一死,他的部众溃散奔逃,可这些都和溪郎无关了,他颤抖着双手解下马陶背后的鹿蜀皮,紧紧的抱在怀中,不顾众人的呼喊朝杻阳山上跑去,他也不知该去那里,可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指引着他,让他不用顾忌,尽管肆意的向前奔跑。
突降大雪,纷纷扬扬,地面很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仿佛涤荡了世间的一切罪恶。
溪郎终于在一片洁白又神圣的地上看到了鹿兮,大雪盖住了她的身子,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她的脸看上去还是好的,只是脸色青灰,毫无生气,露出的肩膀皮肤斑驳,鲜血淋漓,身上的雪都被鲜血浸透了。不远处扔着那顶白绒绒的帽子和水晶项链。
溪郎跪倒在她身旁,只觉自己心痛得想去死,他把手中的鹿蜀皮轻轻的盖在鹿兮身上。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总是自我安慰,没有关系,鹿兮会没事的,直到这血淋淋的一幕摆在眼前,他才明白,在鹿兮被抓之时,他心里其实已知会有这样一天,只是绝望让他不愿相信。
鹿兮慢慢睁开双眼,那里灰蒙蒙的,毫无神采,她弯弯嘴角:“你来啦……”
溪郎终于哭了出来,满脸泪水,没有声音,哭声哽在胸口,像是要把那里炸出一个洞来。
“溪郎……”她温柔的唤他,“对不起……”
鹿兮是鹿蜀一族最后的生灵,族人们被屠杀殆尽,他们将福祉都心甘情愿的送给鹿兮,保佑她活下去。鹿蜀幼时同虎崽无异,她被一个丧子的母虎带回山洞抚育,却遇上伊祁部落的人打猎,以为此命休已,结果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溪郎站出来劝族人放过了她和母虎,就像之前放过那些小狐狸一样。
因为有你,我才得以存活,得以如此快的变化人形,得以和你见面。我迫不及待与你相见,本是想护佑你一生平安喜乐,却不想弄巧成拙至此,徒留给你一世情伤,溪郎,对不起。
“对不起……”我本想告诉你,多年前便倾心与你,发誓此生不论是什么身份,都要与你相伴,不过眼下,还是不说的罢,说了,只会让你情伤更重而已。
溪郎终于崩溃大哭,一声一声,犹如泣血,他想说鹿兮,对不起,我不该离开,求你别死,别离开我,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求你,求你,什么可以救你,你一定知道,告诉我,我去找来,死都会找来,只求你别死,只求你别离开!
他嘴角溢出鲜血,但心中的话却无法说出来。
他太绝望,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没有鹿兮的将来,可这将来却突然而至,让他猝不及防,心碎欲死。
“溪郎,把帽子和项链给我戴上好吗,我好喜欢它们。”鹿兮闭上眼,微笑着说,原本如银铃般动听悦耳的声音现在却像是山间薄雾,好像随时都会飘散。
溪郎哭着将东西拿过来,她血流不止,他甚至不敢碰她,虽然动作极尽温柔的,依然免不了沾上血迹,那剥皮之痛好似在他身上,让他肝肠寸断。
“好温暖,这样就好,我可以走了。”鹿兮叹道。
别走,求你,或者带我一起,只是别留我一人。溪郎嚎啕大哭,他想紧紧的将鹿兮拥在怀里,却又不敢碰触她分毫。
“呆瓜,你一定要活下去。我现在将我和族人的福祉全部都送给你,你会当上族长,会富贵长命,子孙昌盛,福泽百年……”鹿兮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指,抓住身上的鹿蜀皮,温柔的低喃。
鹿蜀皮和鹿兮突然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芒,刺痛溪郎的双眼,他血泪双垂,却不敢闭上,待光芒散去,地上空留那张珍贵的鹿蜀皮和鲜艳的血迹。
“鹿兮——鹿兮——”呼声终响起,奈何伊人已去。
溪郎娶了族长家的十七,在众人的呼声中当上了族长。十七给他生了几个子女,后来身体不好病死了,他便又娶了好几个姑娘。伊祁部落在他手中不断的发展壮大,他成为了传奇。
传奇的族长活了两百多岁,一生富贵安宁,他有众多的儿女和孙辈,后代多得数不尽。
他留下不少传说,最神奇的是他离世的那天。相传那天来临时,鹤发鸡皮却精神矍铄的族长突然对儿孙说道:“我该走了,鹿兮还在等我。”没人知道鹿兮是何人,他也不解释,只是披着那块他从不离身的鹿蜀皮,走进了杻阳山,不知从哪条路,登上了山顶,而后在光芒中消失在了杻阳山巅。
“……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纹)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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