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地下医生已有十余年,民国初的时候,这行顶吃香。上海业内几乎为洋鬼子垄断,合格证得花几大洋才能拿。总有些头昏的青年,闹了游行得个铁蛋,不敢声张,也没钱上医院,只得找我这种人做手术。
第一次见到金将军时,那是一个瀑雪汹涌的的夜。我坐在灯前看书,约莫十一二点刻,门被拍响了,我心下一惊,忙问:“是谁?”
那时金将军还被大伙称呼金少爷。少爷是萧总事的爱子,人人都敬他几分,任他年少时闹得满城风云。那门外道:“萧家,金少爷。”我把门拉开,只见金少爷一身覆雪,背上背着个东西,匆匆走了进来。在此之前我只在京报上见过他的相片,梳着背头,一身洋装,很是意气风发。那夜见他,也穿得富贵,比黑白照片上更为惊人。屋内很小,他便将背上那物放在床上。我挑了油灯细看,只见是个浑身血污的人,已然奄奄一息,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的淌在背上。
金少爷用手绢揩了揩额上的汗,喘着气道:“李医生,请你救救我……”他顿了顿,眸中掺了些复杂的情绪,又很快地道:“这位叶先生。”
我找了工具,将叶先生面上的头发拨开。他紧闭着眼,唇很薄,微微张着,有点干涩的起皮。血疤糊了他满脸,我只好用纱布沾了碘伏,一点一点地抹干净。此前我也曾救助过几位战场下下来的伤员,却从未见过比较叶先生脸上更为骇人的伤迹。他瘦削的脸上尽是被人划开的刀痕,长短不一,有的几乎隐约露出面部的骨。我担心他别处还落了伤,方使剪子剪开他身上布衣。他纤细的腰间全是干涸的血,擦净了才瞧清,约莫几厘米深埋了颗细小的子弹。金少爷站在我身侧,隔了许久,小心翼翼似的问:“李医生,这伤还……”
我又检查了遍,才道:“面部的伤全得缝上,没法打麻药,怕伤着神经。腹上的子弹也得取出,否则要害感染的。”
他轻舒一口气,道:“他无事就好。”
我正拿着细线,对着光穿缝针的孔,暗生几分好奇,问道:“可是少爷重要的人?”
他坐在木椅上,闻言脸微红,偏过头去小声道:“莫要胡说,本少爷路遇此人,行善积德罢了。”我心中暗笑他到底也是个孩童脾气,面上着急得紧,都瞧得出此人关系于他不一般,仍要嘴硬,怪不得城里那些名媛都欢喜他这可爱之处。
回想起来,叶先生脸上缝合伤口的裂痛我至今也不敢揣想。我粗略算数,叶先生脸颊的伤便至五处,最长的伤口从他的左眉骨横到整个左脸,真真应了血肉模糊那四字。我给他涂了药水,便将针扎进皮肤里,一道一道缝合起来。我猜想他之前应是因枪伤缘故,疼晕了过去,未料想手下十七针方扎,他的双手忽地躬曲起来,猛地抓紧身下的床单,睫毛动了动,眼还是没睁开。我怕他挣扎,不敢乱动,金少爷却站起身,蹲在他床头。手套给他摘了,露出一双修长的手。他慢慢掰开叶先生的手,用自己的指尖穿过他的指缝,再握紧。叶先生皱起眉,没挣开,指尖用力地掐进金少爷的皮肤里。他动也未动,只道:“继续吧。”叶先生再未挣扎过。
那应当是我做过最长的手术之一,而金少爷便这么蹲了几个时辰。我怕他难过,让他坐回去。他摇头拒绝,低声道:“我看着他。”金少爷看叶先生的眼睛是很亮的,像街坊那些色彩的玻璃珠子,饱和着难以言喻的深情。些许短暂的片刻,我不经意瞥到他看叶先生的眼神,总觉得他是深爱着叶先生的。
手术临近尾声时,金少爷突然道:“其实我不喜欢他。”我猜他指的是叶先生,因为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他。我不晓得他是和我说这些,还是对他自己说,亦或是对叶先生说。他的语气关情的温柔,又道:“我一直在想,我作甚么要救他……可看着他,我又甚么话不晓得讲了。心里酸涩得紧,又欢喜得紧。”
我慢慢地用绷带缠在叶先生的腰上,包住那狰狞突兀的伤口。金少爷这时才松开手,我才看清他淌了满手背的血,给叶先生掐出来的,忙道:“我为你包扎一下。”
他再次拒绝了,挪到长椅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窗外的已经破晓了,微弱的曦亮,还在飘着大雪。我累得困乏,强撑着做了最后的处理,方告知金少爷已无大碍。他向我道了谢。我到门外的洗手池洗了器物,清醒了些,转身愣在了原地。屋内金少爷站在床边,默然地看着叶先生,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叶先生。
我不敢再看,转过头心很快地跳。金少爷也出了门,说签了支票,我去洋行兑就好。我挽留他再坐一会,他叫了黄包车,只道安人置了药,都给叶先生用上。便向我告别了。
叶先生是翌日醒的,我才晓得他是个哑巴。他一字一句写在纸上,问我是如何一事。我向他说了金少爷的事,他垂下眼眸,没看我,尔后轻轻叹了口气。
金少爷是真的差人送了药,那些都是价格不菲的西药,我不懂洋文,还是按着他吩咐的分量给叶先生用了。叶先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金少爷给的报酬多得令我惶恐,照顾叶先生也成了我职责的一部分。
叶先生是在初春的时候走的,他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我心生了些不舍,叮嘱他切忌事项,他道了谢。半晌,我道:“这都是金少爷安排妥的,莫要谢我罢。”他拎着不多的包裹,点了点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叶先生,后来战事爆发,杰士纷起。我在报纸上看见金少爷上北平做了将军,照片上他身着军装,很是风光。再后头听闻浙沪起了素将军,叶先生似乎做了他的下属,也上了报纸,脸上的疤愈合了,留下了明显的印记。过了几年,偶次听广播,忆起几年前的事,我才晓得金将军和素将军在东北打了仗,金将军战败,死在了监狱里。
我同人说起这遭,都叫人惋惜。我忽地想起那夜我撞破的情意,似乎随那场绵绵终断的雪,早已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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