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建诗社,第一期咏白海棠,现场有了四首,湘云补作了两首。若加上补作的再评,仍是钗、黛的最好。谁是白海棠诗第一?各有各的道理。李纨自荐社长,要做定论,眼光亦好,选了宝钗。然而,诗词出了大观园,入了我等世人眼,我们不妨再聊聊。
先看宝钗这首: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起句连用谓词,珍重、昼掩、自、手、灌,依次写来,分明捧来一位花主人的形貌,花如其人,先看得见的是从容气度,以此“从容”领之,下面叠有佳句。“胭脂洗出”句,以极浓写极淡,奇,竟是从何想得出来?细细思之,又非宝钗不能写出。“洗”字承“冰雪”,下接“淡极”,便拈出诗眼来。“淡极始知花更艳”,这一句,占尽了咏白海棠的道理。谁先拈出这一句来,旁人竟没法再说理了。曹公得了这一句,想必也是爱惜,细细思之,真真是宝钗造像,故非宝钗不能承受。
再来看黛玉的: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抉,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起句半卷、半掩,也是动词,却又不同,左看右看无人进来,只是展现了事物存在的一种状态。作者一笔凌空,自成高格。再往下来,冰能为土,玉且为盆,主人公又如何身份?思之悠然。掉头又去写梨蕊,写梅花,言说众物,却不滞于物像,句句切着写“白海棠”,又都不是本尊,都是幻,都是诳。偷来、借得二句,轻轻巧巧,却似杜甫写李白,“清新瘐开府,俊逸鲍参军”,只拿众人的好处比,更见其无与伦比。月窟句一转,忽然化物为人,天仙化人,白海棠出来了,黛玉本人也出来了。众人评说风雅别致,果然如此。
比较而言,宝钗一篇温和醇厚,托物言志;黛玉一篇妙笔生辉,顾盼生情。宝钗胜在警句,有“淡极”句压卷;黛玉胜在谋篇笔法,豁人眼目。各有各的好处,实在难为高下。但两篇也各有瑕疵,宝钗颔联“露砌魂”,此处“魂”字有凑韵之感;黛玉颔联则犯了“白”字。咏物作诗,犯题似乎是硬伤。
白海棠的珍贵,在其白、其艳,这是显的。但贾芸珍而重之地抬着两盆花进来,难得处又不仅仅在此。当我们进一步了解海棠花,就知道她的花期只在公历三、四月间,而诗社的建立却在秋天,这海棠花又从何而来呢?
秋海棠不是海棠,草本,当令开花,原也不珍贵。海棠是木本,“也宜墙角也宜盆”,故要抬着进来,颇费人力,袭人才赏了小厮六钱银子。我的一位园艺师朋友为我解惑,要使海棠在秋日开花并非不能,但须费尽人力。先尽摘其叶,白天曝晒,夜晚浇灌,如此十日,或能重绽花苞。秋风秋雨,秋声秋景,当此情浓似酒之日再来看这两盆花,真是如雪似玉,真是娇嫩带啼痕,瘦怯哪禁西风舞。体会到这一重意思,从容说理竟似是罪过了。故我的这一票投给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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