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你笑,我这个春节就带五千块回家。”
夜色里,握着方向盘的老王对我说。
他是一名贸易公司经营者,开滴滴只是他的副业。
这是他来深圳的第十八年。无房。二孩。
“说来惭愧,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今年开工揭不开锅,还找老婆拿了3W块。”
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弹烟灰的手又用了点力。
。。。
“你问我在深圳过得怎么样,呵呵,已婚过得像丧偶吧。”多年不见的小榆对我说。
小榆是我的同学,先生在中山工作,每周末回来1天,有时是半天。她的女儿,2岁半。
。。。
“小江,你陪我说会儿话。”早上一去公司,就被公司保洁张姐拉住,眼泪婆娑。
张姐今年55岁,年轻时就有闯深圳的念头,一直拖到了去年。带着老公来深,最后把儿子也感染来了。
她给我看过她们老家的照片,在东北一个农场里,蓝天白云,白鹭翩飞。
我去过她们深圳租的房子,形象的理解了“转身遇到你”以及偷梁换柱的概念。原来,一间屋中间隔个板就可以叫一房一厅。
卧室里,只能放下一张上下床。张姐与老公睡下铺,儿子睡在上铺。
每晚爬进被窝前她都会被老公抱怨一通,说一把年纪不安稳过日子,瞎折腾。
儿子倒是没抱怨,只是说“妈,我知道你是我为我好,我再试试。”
“小江,你说,我真的错了吗?”
。。。
这就是深圳,深圳的人们。不全部,但是我身边真实的人们。
你要问我,深圳有生活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我哥生活在老家,我刚出来工作的时候,我妈总是和我说我哥工作辛苦。后来我回家住了一个星期,感受了下他的生活模式,是这样的:
早8点,起床,吃早餐,走路上班。
午12点,下班,走路回家,吃我妈做的饭。
午休,至2点,走路上班。
晚6点,下班,回家吃饭,陪老婆散步。有时候也有应酬,在外面吃饭,打打麻将。10点到家。
嗯,是挺辛苦的。如果跟深圳的土著相比的话。毕竟 ,还要上班嘛。
反观下,我们的模式是怎样的呢?这让我脑海中第一冒出的是,地铁里被挤到变形的胸部,手里溢出的牛奶,以及公交车前的狂奔,早9点电梯口焦急的身影。晚10点依然满满当当的1号线和四号线。
这就是深圳,我们生活的城市。我们每一天都在追赶,节奏如此之快,不要说吃妈妈做的饭,很多时候,连自己做了饭都不想吃。太特么累了。
当你一天有2-4小时花在交通上,花在与那么多不认识的人挤在一个局促的空间里时,生命质量已然大大下降。生活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
我22岁来深,觉得深圳就是我梦想中的大城市。我觉得我会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吧。那时候我工资2000,我的理想就是月薪上万。几年后,我从文职工作转向销售,实现了这个梦想。可我总是在每天傍晚6点,万家灯火亮起之时,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万千灯火,无一盏属我。
那段时间,每天傍晚总是特别难熬。一个人将手机调成静音,直挺挺的躺在地板上,什么也不想。直到天黑尽,夜已深,挪回床上。第二天天亮后,鸡血复现。
傍晚,继续。
如此反复。终于有一天,我熬不下去了。“是时候该离开了。”我对自己说。
我去了云南。
我有一个好朋友在四大文艺之地的大理。我们很少联系,但我记得她跟我说过一句话“在这儿,时间是自己的。”
是的,我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到了那里,碧蓝的洱海边,有年轻的画者低头作画,湖边,是迎面而来的放学的孩子,白蓝相间的校服,映出我的少年岁月。田地里,耕种的人们放着民族音乐,牛儿安静的在吃草。
这,才该是生活的样子吧。
我在那儿呆了4年。
我清晰的记得我离开深圳前的决绝。“去他妈的大城市,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对自己说。
在这四年间,发生过一些事。比如前老板癌症转移,打电话我,说让我回来接管运营,给我干股。
我拒绝了。
那时,我在洱海边一个客栈做前台,工资3000块。但我告诉自己,生活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无外乎那几样,干净的水、空气,健康的食物,愉快的心情。这些,我在大理就有啊。我虽然拿着3000块,但是我每天坚持锻炼,心情身体都好。不就够了嘛。
我以为,我会一直呆下去的。
直到有一天,我来了个深圳的朋友。我俩以前是朋友圈的郭德纲与于谦。而这一次,我发现我接不上她话了。
这是个悲哀的发现。
然后,我还回顾起些事来,我好像见到深圳来的客人觉得蛮亲切的,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总是拉着她们聊很久。
这种感觉,我在大理的人群中不曾找到。
再后来,我升“官”了。我要运营整个店,我满腔热血,带着深圳的奋斗血液。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的热情无处释放。当多个老板却没人做决策时,当我想做好的服务却又只有本村同胞可以聘用时,当保安大叔多次敲开客房的门一脸无辜时,我有些哭笑不得。
对于他们,一个一生从未出过大理的人,没有边界意识,没有隐私意识,无可厚非。
作为西南偏僻农村长大的我,我理解他们。但作为一个骨子里依然流着深圳血液的人,我感到孤独。
我才30出头,可却有了一种老去与退化的迹象。我忽然意识到,我在享受如此宁静与纯天然的环境时,思想却迅速钝化了。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可怕。
人生长的环境,分为内环境与外环境。或者说,叫人的环境与自然的环境。所有被喻为世外桃源的地方,都拥有绝佳的自然环境,如大理,西藏。可是,同时,与世隔绝的同时,却是社交,思想,人的交互极其缺乏的地方。
有一句话说,在深圳的餐厅吃饭,十桌有九桌在谈创业,还有一桌在谈进修。
这是一种城市的基因。你身在其中,想衰老与退步都极其困难。而反观内地,大概是十桌九桌在讲打麻将,还有一桌在聊唱K。
外环境固然重要,可人自始至终,依赖一生,促使人进步与鲜活的,却是内环境。
我突然醒悟了一些东西。
然后,又想起一些事来。
当年,在我拒绝癌症老板后,她的一个多年好友毫不犹豫的接过公司,说“你什么都别管了,让我们来。”
那对夫妻,三孩,在深无房。
三年过去了,公司越来越好。
再回到我开初讲的故事,滴滴车主说,他一开工准备去找客户收钱,但刚好遇到客户公司有员工急辞工,工资发不出来。他从老婆给的3W里拿了1W给客户。
收钱不成反倒贴。
“但是,我乐意。”他笃定的说。
“这是我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之一,她有一种奋斗者间的相惜。”
“奋斗者间的相惜”,多好的词。这,大概是这个城市独有的基因。北上广深的中的北上广三城,还是很大一部分本地居民。他们从小出生、生活、上学在那个城市,恋爱结婚,生子,都在父母不远处,无需买房,也没有巨大的变迁适应过程。
而北上广深的“深”民们,几乎都来自五湖四海,全国各地。我们因为自己的决定,改变了至少三代人的生活轨迹,除了自己,孩子外,父母还需千里迢迢来到这车水马龙的大城市,离开他们熟悉的乡村或县城,离开听了一辈子的乡音,学着说蹩脚的普通话。
所以,对于我们,对于三代人,都是一个挑战。换句话说,深圳人是北上广深中压力最大的,因为前无依后无靠。
这,造就了我们独有的孤独,也有了唯一的体恤。我常觉得,深圳人是最能体恤生活,又内心柔软的一群人。
2015年,我接待一个深圳的公司客人。行程中无意经过一个大理的贫困县,目睹了父亲重病在治,女儿高考入榜无钱上学的家庭。
回到深圳后,那老板寄来孩子的第一期学费。我知道,她们公司并不大,才刚刚起步,五六个人吧。这笔钱,是她在客户中发起的募捐。
我常觉得,这座城市的人们,有一种独特的体恤与柔软。
而关于生活,最后小榆给我讲了个故事。是关于一个绘本。一个叫迈克的小男孩,父亲工作特别忙,每周只能有周五早上的时间与他在一起。于是,迈克用画画的形式,记录了从3岁开始,每个周五与爸爸共渡的时光。
画作中,丝毫看不出孩子的失落与怨恨,而是满满的期待。
“那之后,我就想通了。其实孩子真的没有抱怨。充满怨念的只是我们大人。”
“现在,我们家是美丽的星期天。”她说。
其实,一个成年人哪有真正的轻松呢,尤其中年,放哪个年代,都是兵荒马乱,人仰马翻,都不容易。
“自己变了,世界就变了。”她让我想起这句话。
三个月后,张姐一家还是离开了深圳。“我儿子说回去开店,他说在深圳这三个月学的东西回去做生意。”
她的脸上带着放松与明媚。
我没有劝导。
是的。深圳有没有生活,这是个疑问句,也许有人认为有,有人认为没有。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是中国的独一无二,也属于奔走于这座城市的你,我,我们每一个来过的人。她的面貌,在我们每一个人手中去创造。她的美丑,在我们每个人的感知里,如迈克心中美丽的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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