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从前某一朝天皇时代,后宫妃嫔甚多,其中有一更衣,出身并不十分高贵,却蒙陛下特别宠爱……”《源氏物语》的开头可以称得上是后世所有玛丽苏文的典范:出身并不高贵的一个低级嫔妃桐壶更衣,击败后宫万千佳丽,独蒙天皇宠爱,从而引来正室的嫉妒。然而,与玛丽苏文不同的是,桐壶与天皇之间的爱情最终以悲剧结尾——因为饱受欺凌,桐壶生下皇子后不久便染急症,郁郁而终,独留下无依无靠的小皇子。
读完小说之后再回头来看,读者会发现,光源氏煊赫多彩的一生竟然是以自己母亲的悲剧作为开头,而结尾又是以自己个人的悲剧作为收尾,首尾呼应,相映成趣。作者紫式部仿佛在一开头就给读者提了一个醒,这并不是一个圆满美好的爱情故事,也不是给天皇陛下歌功颂德的英雄故事,这是光源氏的故事——一个如梦一般瑰丽,但也如梦一般虚空的故事。
《源氏物语》是世界上现存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由日本平安时代的彰子皇后的女官紫式部创作。作者紫式部的真名已经无从考察,因为小说中女主角叫紫姬,作者的父兄官至式部,因此人们称其为紫式部,紫式部的父亲是著名的文学家,对于唐诗特别是白居易的诗深有研究,受其父亲的影响,紫式部拥有极高的文学造诣,在《源氏物语》一书中,她也多处化用白居易的诗句。《源氏物语》的创作背景据说是作者在担任彰子皇后的女官期间,奉皇后之父——藤原道长之命创作的,目的是为了吸引天皇的注意,使彰子获得天皇的宠幸。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是,藤原道长最终登上关白的位置,成为平安朝的著名政治家,他的三个女儿相继成为两任天皇的皇后。
而也许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官之手。紫式部拥有超凡的洞察力,对她所接触到的平安朝贵族阶级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在她的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随着情节演进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而他们的结局、境遇却千差万别,令人唏嘘不已,不知不觉间,一幅展现平安京内贵族生活的宏大图景徐徐展开,读完全书,平安时代的世情百态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这其中最值得感慨,也是作者描写的重点就是平安时代贵族女子们的悲剧命运。
在源氏一生的猎艳经历中,有一个人令他始终难以忘怀,那就是夕颜。与源氏的众多姬妾相比,夕颜仿佛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甚至在她死后,光源氏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然而她名字却成为作者笔下所有女子的一个缩影。她给光源氏的赠诗中有这么一句:夕颜带露凝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
夕颜即牵牛花,日本传说牵牛花朝开夕落,容颜不过一日,故称为夕颜。出身微寒的她自比道旁的夕颜,没想到一语成谶,最终也短命而亡。书中她的行为举止显得十分诡异,时而放浪多情,时而羞涩天真。她大胆地主动与源氏这样光彩夺人的贵公子通信,但是在一夜欢好后又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身份,甚至怀疑源氏是狐仙变成的。源氏对她的评价是温婉可人、娇柔羞涩,但是对她却始终捉摸不透,与她的相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光源氏与夕颜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夕颜并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之前与有妇之夫头中将勾搭,生下女儿玉蔓,后又与源氏有染,但没想到这次带给她的却是死亡。然而,如果从当时的环境来看,两人的关系就显得不那么异常。当时平安贵族之间还保留着走婚制习俗的残余,除非是经过特定的仪式结成的夫妻关系(例如公主下嫁),男女婚后女方不一定要搬到男子家中,而是由男子去女子家中拜访,如果男子长期不来,则意味着两人婚姻关系消灭。此外,当时施行一夫多妻制,男子可以同时拥有数个地位平等的妻子,除非特别说明某某人是正妻或者某个妻子的地位明显高于其他人之外,否则各妻子之间并无形式上的差异(当然,因为各人娘家势力的不同,受宠程度不同,实质上会存在尊卑之别)。而当时贵族之间的男女关系也较为开放,虽然女子不得轻易见人,但是如果她家底殷实,则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生活,而对自己倾心的男子开怀送抱,数个男子也可以同时追求一个女子,与女子保持书信往来,确立关系之后可以随意到女子家中留宿,而如果两人长期不联系,女子也可以接待别人。
但是这种看似开放平等的男女关系却蕴含着深刻的不平等。贵族女子几乎终身只能生活在重重庭院、层层帷幕之中,难得出门也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能轻易让男人看见,往来情书虽然频繁,但是接待客人却必须隔着帷幕。这种情况下,女子的经济来源只能依靠父亲或者丈夫,而父亲年老去世之后,更是越发依赖于丈夫,很多情况下,夫妻感情破裂使得女方生活无以为继,只能出家为尼。而道德标准也把女子与丈夫绑在一起,虽然理论上女子在两性关系中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但是不忠的妻子所受到的谴责往往比不忠的丈夫要更严厉,一个留不住丈夫的心的妻子也会面临很尴尬的处境。
紫式部以敏锐的目光窥见平安女子的悲剧命运,流露笔端的便是对女子悲剧命运的哀叹,在她笔下的女子,性格、地位、处境各异,但是命运却仿佛殊途同归,即成为男子的附庸。对于《源氏物语》人们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有一点却是几乎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那就是书中的女性角色几乎无一善终:夕颜、葵姬因为妖魔作祟短命而亡;六条御息所因爱生恨,最终被情人疏远,郁郁而终;源氏养女玉蔓被卷入君臣矛盾之中,晚节不保;就连全书第一女主角紫姬最后也因为丈夫的移情郁郁而终。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女人就是藤壶中宫,而这部分原因也在于藤壶中宫是以彰子皇后为原型创造的角色。地位显赫如葵姬、三公主、六条御息所的幸福尚仰赖于光源氏的宠信,更何况像夕颜、末摘花这些处境穷困的女子,如果夕颜没有早逝,估计也难以逃脱被厌倦、被抛弃的命运,如同末摘花一样沦为靠源氏施舍生活的旧爱吧。
葵姬命运之轮从未停止转动,即使是主人公源氏,掌政的过程少不了自己的权谋与同党的支持,但是最终的走向也是自己无法操纵的,更何况是处于道德与经济劣势的妇女,一场恶疾,一次鬼怪的作祟,丈夫的一时兴起,都有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走向。世事无常,人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杆芦苇,不知所适。曾经贵为皇子,甚至可能被立为天皇的宇治亲王最终穷困潦倒,病死于深山老林中;曾经贵为王女的末摘花却沦为无人愿意接近的丑女,靠光源氏的接济而活;曾经专宠独加一身的紫姬却因为天皇的指婚沦为源氏侧室,最终积郁成疾,盛年而夭。
而在小说之外,女子这种悲剧命运来源于紫式部的所见、所感、甚至是个人的亲身经历,绝非庸碌女子的无病呻吟,故作愁态,因而显得真实而不做作。传说紫式部与藤原道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说她是藤原道长之妾,一说紫式部暗恋藤原氏,总之光源氏的形象其实来源于藤原道长,因而小说的创作逐渐偏离原来的轨道,由藤壶中宫与天皇的故事变为光源氏的故事,而对于光源氏的去世,作者则直接在这一章节留白,只有一个“云隐”的题目。从中我们可以一窥紫式部华丽语言外的内心情感,也许她也曾像六条御息所那样疯狂地爱着一个人,也许她在丈夫去世后也像玉蔓一样备受煎熬。而作为彰子皇后的女官,更使她有机会接触到平安王朝权力中心的人情百态,她笔下的人物半真半假,向读者倾诉着自己的、以及身边衣着华丽的王公贵族们的最隐秘的内心世界,她借笔下人物之口巧妙抒发自己的观点、见解,颇具独到之处。
《千年之谜》中的六条御息所宇治十帖的最后一章叫“梦浮桥”,也许正暗示人生就像是梦中的一段浮桥一样虚幻。全书的结尾也充满了这种无常的色彩:匂王子最终结局如何?夜奔的二女公子最后去向何方?没有人知道,就像是展现在古时、今日的人们面前的生活一样,不知去向何方,就像是面临被迷雾遮掩的大河,脚下只有一段浮桥,不知能走向何处。而紫式部笔下的女子,就像是朝开夕落的夕颜,光鲜靓丽,但是脆弱纤细,只能攀附于男子,而生命又极其短暂,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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