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十三）
“等战争结束，你出去之后，我们就成婚，我们会有一间房子，有一个院子、一个画室、一个书房，里面挂着你的画和我的书法。我们还会有一群孩子，春天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孩子一起去采风，冬天的时候就和他们一起贴窗花，好不好？”那一夜，徐少卿没有离开，他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我们的未来。
“听起来很美好。”我喃喃地说到，“我真的可以再出去吗？”
“可以的，我保证。”
徐少卿的保证让我的心头多了些许对未来的期盼，我请他给我讲战争的情况，为每一次胜仗而欣喜，为每一次失利而憔悴。让我沮丧的是我看不到这场战争的尽头。在漫长的等待中绝望慢慢浮上了心头，生活的洪流在这方寸之间干涸成灰，而我感觉到这样的日子将持续下去，一直持续下去，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这场仗会有结束的那天吗？
我再一次向徐少卿提出，希望他能让我继续破译密码，我想为这场战争的结束做点什么，很可惜依然没被允许。
“那我能不能教给我送饭的孩子识字？”在他说出拒绝之前，我补充了一句，“我只想找点东西做做，再这样空虚度日，我怕自己终有一天会疯掉。”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说的孩子是给关押在重楼里的犯人送饭老兵的孙子，说是孙子其实是捡来的，老人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小孩也是，于是老兵就把这个废墟里幸存下来的小男孩收养了下来。
前一段时间，老人受伤的腿风湿犯了，没有办法走路，于是送饭的就变成了小孩。小孩据说已经十来岁了，因为营养跟不上，看着只有七八岁，像个小猴子似的，但人很机灵，也很勤奋。
有一次我没忍住和他搭了话，知道他的情况，知道他想读书识字，想让家里的爷爷过得好一点，我就萌生了教他的念头。
如我所料，小孩很聪明，每天他送饭的时候就留下来跟着我学习半个时辰，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学会了《三字经》《弟子规》里面所有的生字，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在数字上的天赋和他对破译密码的兴趣，但在要不要教他这个问题上，我却迟疑了。
和他更加熟络以后，我也会和小孩说一些我的情况，比如我的父母，我和徐少卿之间的约定等等。
“可是，去年八月十五日本鬼子就已经投降了呀？”听到我说战争结束后我就能出去，他不解的问到，如同一个惊雷，将我劈中。
看到我面如白纸，摇摇欲倒，小孩担忧地问了一句，“季老师，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我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当天的课自然也是没法上下去了。
在我知道真相的一周后，徐少卿再一次带来了最近的“战报”。
“今天我们又打了一场胜仗，看来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了……”
“你究竟想什么时候才告诉我战已经打完了呢？”我冷冷打断了他。
“你在说什么？”他还在挣扎，而我已经厌倦了。
“如果不是我偶然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出了“抱歉”两个字。
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我道歉，又一遍遍地向我承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他。他不知道，走出这里几乎就是我活下来全部的期盼了，毁了这种希望也就等同于毁了我。徐少卿似乎也发现了我们之间的裂痕，他试图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只是徒劳。
最后，他只能说出了残酷的真相。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保留现在的记忆，然后一辈子都要被关在重楼里；或者是通过手术，清除所有的记忆，忘记战争，忘记研究，所忘记一切的事情。
而他已经替我做了选择，在手术的申请报告上签下了名字。他说，这是救我出去的唯一的办法，我们以后会有更多更美好的回忆的。
我原来以为一直被关在这里便是最差的情况了，原来并非如此。我宁愿抱着现在并不美好记忆腐烂在这里，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不能忍受仅有的记忆也要被夺走。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徐少卿要那么执着地制造一个不是季曼清的陌生人。很可惜，我们谁也没法说服谁，但他有着最后的决定权。
手术被安排在了一个月以后。
一个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想着要怎么样去度过自己仅剩的时光，后来我决定把自己经历的种种记录下来，哪怕它可能不会让任何人看到，哪怕它不能被写完。
当一个人开始回顾她的经历，她也在审视自己的人生。有时候会因为想起某些细节而露出欣然地微笑；有时候会因某些失误而暗骂自己的愚钝；有时候会因为做出错误的选择而懊恼，有时候会因为失去的种种而伤神。而这其中的种种，都是我不想忘记的。
在我手术的前一天，应我的要求，小孩来到了我的牢房，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问我。
“没有，我们都没有错。”半蹲下来，默默他的脑袋和他说。
在孩子的陪伴下，我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如果有人能看到这本笔记，我只想告诉他，这笔记的作者叫季曼清，死于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她喜欢破译密码，喜欢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并肩破译密码的人。明天，她将抛弃所有记忆重生，但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
夜已经更深了，时光好像和老人当年小心翼翼地把手札藏在送饭篮子隔层里，心惊胆跳地与站岗士兵擦肩而过的那个夜重合了，都是那么的宁静和死寂。
“后来呢？后来曼清怎么样了呀？”曾孙子的追问，把他从层层回忆中拉了回来。
后来呀？在他偷偷地把她的手札拿走的那天晚上，重楼不知道怎的起了火，那火势把半边天都染红了，水会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一直到了凌晨才把火给扑灭了。不过也幸亏那一场火，不然他把里面的资料“偷渡”出来，是一定会被查出来，也一定会被追究责任。
后来他就在废墟旁边安了家，凭着她教他的东西有了安身立命的工作，慢慢又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
只是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老人望着被夜色笼罩的群山，摇了摇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