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的工作是放牛。四十年前是放牛娃,四十年后是一个养牛的中年男人。
打从有记忆起,老唐的生命就与牛紧紧相连。在六岁的时候,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这项事业。刚学会利落地爬上牛背,不到五十岁的父亲就离开人世,不是因为生病,不过天数已尽,遵循自然规律罢了。如今走在迈入五十的大路上,他只有恍惚的时间飞逝之感,对于寿命,倒也不想杞人忧天。
老唐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意,八年前,也就是老唐三十八岁时,他娶到了媳妇。不是本地人,老唐一开始与他媳妇的交流并不是那么顺畅,不过村里每天中午按时响起的广播算是发挥了作用,除了最初几天微微露怯,老唐说起普通话来倒也有那么点样子,如今普通话早已成为老唐一家最日常的语言,与邻居聊天偶尔也掺杂着几句。家是新房,三层半,一楼没有装修,只用水泥砖头砌了几个牛栏,二楼地上只有疙疙瘩瘩的水泥块,三楼是好好装修过一番的,每一块瓷砖都被老唐那粗糙的双手摩挲过好多遍,纠结了一个星期,老唐还是把那张人造牛皮沙发从店里搬回了客厅。四楼楼梯右手边放了个煤气罐,旁边放着一张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木桌,一日三餐全在这张桌上完成。桌子对面有一扇窗,不脏的话能望见门口一个不大的池塘。
有房有老婆,更让老唐惊喜的是四十岁时老来得子,比起八年前只有老牛相伴的冷清,老唐觉得这日子过得有滋味多了。儿子六岁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想起自己六岁时一个人整天牵着牛晃荡在宽宽窄窄的田埂上的失落,老唐决定送给儿子一个饱含着父爱的礼物:送他上学。
这个决定让他既高兴又发愁。眼看着儿子明年就要上小学却没有上过一天幼儿园,老唐总觉得欠儿子什么,可是一算上幼儿园的费用,老唐的头瞬间大了好几个尺度:一个学期的学费是老唐一年的收入,除此之外,接送儿子上下学需要交通工具,一辆小电瓶少说两千,折合起来又是老唐半年的辛苦。老唐突然又陷入了八年前的孤立无援中。他盯着存折上的余额,手心不自觉地沁出了许多汗。对于老唐来说,这无疑是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之一,不亚于当初答应去民政局的局促。
与当初买沙发一样,纠结过后老唐最终把儿子送进了幼儿园的大门,用一头小黄牛换了一辆电瓶车。开学第一天,天气好得让早起放牛的老唐吹起了口哨。他比任何时候都早得让家里唯一的母牛吃饱了沾着露水的嫩草,然后回家换了身闻起来没有牛栏味道的干净衣服,拖出电瓶车,在楼下用越来越标准的普通话朝才刚起床的儿子喊:小星,快点下来,上学要迟到了!
老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开心得就像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属于成年人的成就感此刻也充溢着老唐的内心,没上过学的自己能让儿子上幼儿园,就连“爸爸”这两个听了六年的字也变得伟大起来。
三十码的时速与清晨的微风相处得十分融洽,清清爽爽,是九月份最令人舒适的一面。当他们到达幼儿园时,老师刚把大门打开。“老师,我们家这孩子就麻烦你了”,老唐说完脸就红了大半,赶忙回头对小星说了句:好好听老师话。说完像是逃似的回了家。
老唐这一天过得很平常又很不平常。而不平常的分量在他接儿子回家后加重不少。小星一到家就掉了眼泪,打得老唐措手不及。
“你哭什么?你不是很希望去上学的么?”
“我什么都不会…全班只有我不知道…八加九…八加九等于几”小星说得断断续续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于是第二天老唐又红着脸老师说上了话:您看能不能把我儿子调到小班…他虽然六岁了,但之前没上过学…老师迟疑了下,然后点头:好的,今天就让他和小班一起上课。
没想到小星回家后又哭了,与第一天是同样的委屈:班里的小朋友们都比我小,他们说我妈妈有好几个孩子,不会说XX话,和他们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他们说我每天和牛睡在一起,身上太脏……
老唐丧气地一屁股坐到了人造牛皮沙发上,孤立无援的感觉再一次包围了他。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卖掉那头小黄牛,没有早点送儿子去学校,儿子的委屈由自己的无能造成,昨天早晨的那点成就感一扫而空。过了许久,老唐站起来向四楼走去,边走边说:所以你更要努力学习啊小星,爸爸送你上学就是希望你以后可以不用像爸爸一样放一辈子的牛,可以凭自己的努力走出我们这个村,爸爸也不懂得该怎么教你,所以你在学校一定要把老师说得牢牢记住,吃完饭就把今天学习的知识好好复习一遍,爸爸坐你旁边一起学习。
小星向来懂事,刚从老唐的沉默中就已隐隐觉得自己的哭诉让爸爸很为难,听老唐说了那么多后硬是止住了抽泣,一个劲地点头。
小星上学的第三天,仍然是哭着回来的,比前两次哭得更凶。老唐在放学前就被幼儿园老师的一个电话叫去学校,匆忙得连衣服也忘了换。老师没有显出嫌弃的神色,但接下来的每个字都让老唐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小星今天偷了同学的手机,并且把它摔坏了。
大脑一片空白,老唐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能说些什么。“不会吧,小星他怎么会偷同学的手机…”
“手机是在他桌子里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屏幕已经碎成两半,彻底不能用。我也不相信小星会偷同学手机,但是证据摆在这儿,希望您能配合我们好好处理这件事。”在老唐耳里,老师的话听起来比刚刚冷漠了不少。
手机的主人很快也赶到了办公室,身上散发的香水味儿让老唐想起自己没换的衣服,他突然不知道一双手该往哪儿放。看着自己的解放鞋,老唐努力运作大脑,想着待会儿对方提出赔偿时该说些什么。一眼瞥到纤长手指上戴着的巨大钻戒,老唐的心顿时咯噔一下:看起来这么有钱,给孩子买的手机一定不便宜,小星的同学生活条件这么好,难怪别人看不起我们家.....独自琢磨着,老唐没听清老师接下去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一颗心晃呀晃,晃得他有些头晕。
“都是小孩子,难免犯错,手机就不用赔了”,“不用赔”三个字像一记沉重的拳头打在了老唐脑袋上。“让小孩子把手机带来学校,是我们太过担心,也有我们家长的不对。”老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会如此通情达理:“谢谢,谢谢您...”,老唐的舌头怎么也捋不直,“赔还是要赔,我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去偷手机,这件事...这件事责任全在我。”原本老唐满脑子想着该怎么说可以少点赔偿,此刻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脑海里只剩下莫名的感动和一定要赔偿的坚定。
双方推让了好一会儿,最终说好老唐赔偿两千,没有时限。这个结果让老唐松了口气后将每根神经紧紧绷了起来:小黄牛已经换成了电瓶车,如果卖了唯一的母牛,剩下的钱不够自己买头小牛。没有时限的话暂时不卖牛也可以,但至少半年后,母牛才能生下小牛,到时赔了钱,自己就好好把小牛养大。没想到四十多年后,自己终归只剩下一头小牛犊。想到这儿,老唐的惆怅变得很长很酸,搅着无可奈何,头隐隐发起疼来。
回家的路上气氛十分沉默,小星闪着含泪的眼睛打破了一路的无言:“我没有拿手机,爸爸,是他自己弄坏了手机害怕回家被骂才放在我桌子里的。”老唐没有接话,他想相信自己的孩子,可是该如何相信?所有的证据将矛头指向小星,自己该如何推翻一切为小星证明?更何况,尽管他不愿承认,小星因为羡慕拿了手机的可能性似乎比任何理由都来得有力。
人的人气吞声大多来自不得已,这天过后老唐对此体会得更深了。妻子知道后什么也没说,只有连续不断的叹气声:有谁会听一个离婚的外地女人所说呢?没人会听,也许连自己的爱人也不会。
老唐没想到因为送儿子上幼儿园会连带出这么多的事情,放养那头母牛成了他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想到半年后把它送走,老唐特意每天带着它去不同的田野,哪里的草最新鲜就去哪。母牛的日子过得比原来舒适不少,嘴巴也逐渐挑剔起来,一天,它把人家的菜地给吃了一半。
村里人找上门的时候,老唐正在啃早上剩下的干馒头,一时竟噎住了。也许是在气头上,村里人说了句:“你们家是不是总喜欢别人的东西,人这样,牛也这样!”
难过终于像不断膨胀的肥皂泡溢出胸口,源源不断地喷出,让老唐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小星偷手机这件事是最近村里最大的话题,偶尔还能听到几句难以入耳的议论:“抠成这样还想送儿子上学”,“以前的人还放牛,现在只放牛的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所以放牛能有什么出息,他老婆的大儿子今年估计有三十了吧,也幸亏之前的五个孩子都大了,不然老唐怕连馒头也拿不出来......”
刚把母牛牵回家,老唐的眼泪就如夏天的暴雨般骤然降临,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没这样哭过;放牛摔破膝盖时,他没这样哭过;漫长的夜晚对着空荡荡的土墙失眠时,他没这样哭过。回顾自己走过的人生,老唐只看到了失败。如今,身后欠的债彻底击碎了一个中年养牛户的内心。坐在满是水泥粒的楼梯上,老唐将粗糙的双手覆住眼睛,心情比昏暗的一楼更黑。
拎着刚买的几个苹果,老唐站在表哥家门前好久才走进去。比起卖掉母牛,他愿意放下十多年前因为分房子与表哥争执的纠葛。几分钟后老唐就又出现在了门口,艰难而缓慢地迈着双腿,耳边是表嫂刻薄的“借钱给你,你也还不起”和广播中“邻里之间互帮互助,共同为建设和谐乡村努力”的那口标准普通话。
抽着去年买的最后一支香烟,老唐转身成了一个无牛可放的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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