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是门技术活
可能再没有一个词比“爱”更加意味而复杂的了，每个人都在谈论它，它如此烂俗又如此无辜。更多的人只善于把爱挂在嘴边，仿佛这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我们总是倾向于认为，爱一个人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无论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成人，表达爱意都是近乎于本能的举动，如同渴了要喝水，饿了会吃饭一样，不需要谁教，更无需学习。我们会自然而然地疼爱我们的子女，倾慕我们的恋人，关心我们的朋友。
对于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来说，爱一个人确实是一种由本能所生发出的心理需求，施爱和被爱都是健全人格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但是，爱一个人和“会爱”一个人是两回事。前者属于本能中的情绪，后者属于需要习得的技术。几乎每个人都会产生爱意，但并非所有人都懂得如何去爱。
爱一个人是一门技术活。它需要学习，借鉴，揣摩和练习，有时候，它甚至麻烦而琐碎。由于我们过于频繁而稀松地使用这个词汇，“爱”这个字已经变得一点都不值钱，好像它既然可以被如此随意地诉说，被编排进烂俗的流行歌曲，做出这个举动就一定也简单易行似的。实际上，这是个巨大的误解，很多人都因为这样的误解而始终错过了去学习爱一个人的技能，而更多的人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想到，爱，其实还是一门技术。他们从未以这个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说，这成为很多人陷入灾难性人际关系的原因，但他们并不自知。他们最多只能咕哝着，付出了那么多，从未感动过，之类。这对于双方，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其实这种关系大致不过就分为几类：关爱，恋爱和友爱。这些差不多能涵盖我们生活中所有的正向情感关系。
关爱基本上存在于两辈人之间，父母和子女，长辈与晚辈之类。大多数人倾向于觉得关爱完全不需要怀疑，是人际关系中最纯粹、最本分的爱意。但是，人们出于好的初心，未必能得到一个正向的结果。
有太多事情在告诉我们，在这种关系中，很多人不过是以爱之名，行控制之实，又或者以爱他人的名义，只不过一直是在爱自己。只是，对于这一切，大多数人都没有察觉罢了。只是，有时我们会觉得难受而别扭，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种被爱压得无法喘息的事情，通常都是因为对于爱的错误认识或者缺乏爱一个人的基本能力所造成的。
我有一个小外甥，看着他从只能躺在婴儿车里无奈地连翻身都不会，直到现在，到了六七岁讨人嫌的年纪了。如今，只要看到他，他就处于一种到处疯跑，拿着根棍子敲敲这打打那的疯癫状态里，再也没有小时候萌萌的样子。我开始有点烦他，经常念叨起他小时候多可爱之类的事。最初，我觉得自己很爱他，后来，我终于能清醒地承认，其实，我不是爱这个小朋友，我只是爱自己。
一直以来，我都把他当作一个小玩具，像小猫小狗一样可爱的小宠物，小时候可以逗弄他，看着他呆萌的反应就很开心。现在，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愿意老老实实伴在我的身边和我沟通，陪我玩耍，于是，我就开始嫌烦。既然是这样，这怎么会叫做爱他呢？对于我来说，和他玩耍就如同看电影、逛街、K歌一样，是一件给我自己带来快乐的活动。我好像很少念及这个小家伙的想法，对于他提出的要求，我大多缺乏耐心。
但如果真的是关爱一个人，我们要做的绝不是看他能给我们自己带来多少乐趣，而是我们能为对方付出多少。爱意中应该有一种心甘情愿的意味，应该让对方开心，哪怕我们必须为此付出更多。但一直以来，我所做的都是相反的。所以，我只不过把爱自己误会成了爱这个小朋友而已。
其实，可能不仅仅是我，有太多的人都沉溺于这样的自我误会当中，并且把这样的误会长期持续了下去。
除了这种误会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虚情假爱的存在。我们经常听到一句话，“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吗。”这句话听起来无私且充满全心全意的付出，但实际上它不是爱，而是一种压迫。这是一种标准的以爱之名，行控制之实的行为，但残酷的是，这种“施爱”的方式似乎是我们生活中最常见的一种。既然，他们能说出“这都是为了你好”，就说明这种行为已经有了强迫的意味，因为只有对方感受到不满，才需要做出这样的解释，以便证明自己出发点的善意。
通常，这种话语被使用在未成年人身上的时候更多，因为孩子年幼不懂事，防止他们做出自己无法承担后果的事。那么我们就必须得承认，这种“为你好”的举动至多算是一种矫正措施，属于管辖的范畴。那么当这种行管辖和干涉之实的行为被用到成年人身上时，为什么还能冠以爱的名义呢？那甚至几乎可以算作一种伤害了。比如，那么多拿着子女的个人信息与照片去公园相亲角为子女相亲的父母，他们口口声声说着，“这都是为了你好。”但实际上，那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好。是他们觉得单身是一种耻辱，甚至不只是年轻人自己的耻辱，更是作为父母的一块伤疤。他们打着为子女着想的名号，其实是想让自己得以解脱。本质上说，这群人根本不爱他们的子女，他们只爱自己。如果真的爱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如此践踏孩子的尊严，在一次次被孩子阻拦和反对之后，仍然像贩卖人口和配种一样，去市场进行兜售呢？
大多数时候，遇到这样的事，很少有人愿意真正地反抗。因为无论做什么，你都会发现，有一个叫作“爱”的宏大而铺张的借口，它总能让人哑口无言，百口莫辩。因为那些声称自己正在施与爱的长辈们，总是觉得只要自己的初衷是好的，做事的方法和过程都不应该有一点点被质疑和检视，而收到关怀的人，理应毫无条件地感恩戴德。在这些人心中，只要我爱你，我就有权掌控你，我是主动方，你是被动方，如果你不感恩，你就是冷酷无情。这是条不明是非的、残忍的逻辑链，它把很多人缠绕致死。
除了亲情中的关爱，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们会面对恋爱中的关系。男女之情发乎于肉身和内心，前者尚可归因于完全的本能，但后者，出于内心的爱意却是更为复杂的东西。爱情，需要成熟而完整的成年人才能真正应对。但在我们的周围，有很多人其实都是把自己当成了半个或者不完整的人，期待另外一半的出现，然后拼凑整合成一个整体。寻找另外一半是一种文学上的比喻修辞，并不是说，你真的可以不对自己进行完善，而是等待另一半到来之后，二者互相救赎。那样的恋爱关系几乎注定会成为灾难。
恋爱当中的爱，包括理解，宽容，信任，懂得如何面对与自己理想中不符的事情，并且可以把这种落差作为常态接纳，这一切都是需要成熟的心智才能应对的。无论爱情的定义和叙述有多么多样，这些核心的观念是不会改变的。但我们往往做不到这一切，总是把快乐和爱的概念搞混。
几年前，明星李晨还不是如今这个依靠“跑男”翻身的大黑牛，更不是范冰冰的男友，他以“送石男”的面目出现，给相处过的女友送过同样的心形石头。这本身就是一种幼稚的体现，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送给每一个人，以此来表明自己的爱意。就像小朋友如果能把自己最心爱的奥特曼玩具送给你，那么就是对你最高的礼遇一个道理。他们不懂得应该以对方喜欢的方式去呈现自己的爱意。满足对方的——而不是自己的——心愿，才是真正对对方的爱。所以，作为恋爱中的男女，不能让自己一直保持孩童的心态。我们得让自己成熟起来。
有一部被影迷奉为爱情圭臬的电影系列《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时》以及《爱在午夜降临前》，几乎完美叙述了爱情的波峰与波谷。这部电影的拍摄时长横跨18年，我们看着两位主角从少不经事到展露皱纹。
最初，男孩和女孩偶然邂逅，在维也纳度过了令人难忘的一晚，他们有着认真却也没人知道能否真的兑现的诺言；九年后，他们重逢在巴黎，男孩成为了作家；又九年过去，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女儿。他们的爱情从初遇时的毫无负担到最后必须承载着无尽的琐碎，就像电影中呈现的一样，最初男孩儿和女孩儿在维也纳的街头蹦蹦跳跳，充满好奇，而最后一部中，他们一直在乡间小路并排踱步，聊着家常、爱好、彼此的关系，以及女儿的琐事。这几乎就是爱情之爱中应有的样貌，激情会被琐事所取代，但是，他们是两个成熟的人，知道该以怎样不同的心境去对待每一个阶段的人生。
他们之间也会争吵，但并不是羞辱式的，彼此之间没有对对方的强迫，充满尊重，没有牺牲感和付出感，只是一起面对生活。而看看我们的周遭，在爱情关系中，总有一种奇观式的相处模式。我们特别喜欢用刻薄的言辞来表达亲昵，非要用“挨千刀的”去替代“亲爱的”；我们对待陌生人温婉甚至谄媚，但面对最亲近的人，却几进本能地变得凌厉而嚣张；我们都不懂得温柔是表达爱意的最捷径方式，好像对亲近的人温和以待就是一件羞耻的事儿。我们不但如此粗暴地对待恋人，也同样不经意地对待孩子，总是对着不经事的孩子说，“你看别人家谁谁的孩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我们学不会好好说话，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声称自己懂得如何爱一个人呢？
好了，我们再来说说朋友。友爱，相比于上述两种，似乎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最没有强制性的一种爱了。但是，在这种朋友关系的爱意之中，我们需要懂得如何把握边界，更需要知道如何与朋友保持大致一样的变化节奏。
并不是说能在一起喝酒撸串的都是哥们儿，彼此陪着逛街、听对方哭诉男友劈腿的都叫闺蜜。友谊中爱意的基础不止于陪伴，还有理解，一种无论父母还是恋人都无法给予的高度的理解。这种状态取决于我们双方成长变化是否可以同步。而身边太多的人，把友情单纯地看作一种信托基金般的东西，觉得有之前的存储，日后的关系一定可以像从前一样美好而长久地保持下去，无需打理，长期自然防腐。如果我们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以及如何变成后来的样子，我们就无法顺畅地进行沟通，当理解消失，这种关系就只留下一具空壳。
总有人觉得，爱这件事属于感情范畴，既然如此，那么理应是一种浑然天成的东西。这样细致地分析、检视和学习，显得过于算计，似乎有些污蔑了爱这个崇高的词汇。可以理解，人们总是希望自己能在模糊、无需努力却又极度幸运的情况下处于各种爱意的包围之中，而自己也能向周围的人恰到好处地表达心意，一直可以得到父母的关爱，与恋人相处甜蜜，和朋友无间无隙。但哪有那样的事呢？这些美好的感情背后，都是从一件件具体的事，和一次次具体的相处中渗透出来的，而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在其中处置情感，这都是需要技术支撑的。如果我们不具备那些技能，大多数时候，总会弄巧成拙。
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一切的背后存在技巧，需要学习，而当我们只是一次次陷入尴尬或者糟糕的人际关系中，除了抱怨，一无所能。我们通常习惯于把所有问题记在别人的账上，但对于自己到底做得如何又从不反思。通常而言，如果一段人际关系很糟糕，那么只能说明，这两个人都缺乏爱的能力和技术。因为哪怕有一个人具备这种技术，也会把关系处理得更好一些。
连烹饪、驾驶、养殖花卉什么的都需要学习那么久，更何况是与一个人相处的技能呢？为什么你就觉得这技能会天然地被每个人都轻易掌握呢？
我们真的需要想一想，怎样才叫爱一个人，而怎样其实是爱自己。如果我们一直把这些搞混，就会一直处于一种莫名的失落、惶惑甚至气愤中不能自拔，因为我们总会发现，别人不会理解自己的付出，每一次你做出拥抱的姿势，却总被别人视作攻击。如果你实在无法判断，就强迫自己抛开所有遮羞的借口，看看你所做的事到底是为了让对方开心，还是只为了满足你自己。并不是说所有爱意都以自我牺牲为必要前提，但很多时候，爱，包含着这层意味。
多项大奖加身的电影大师迈克尔·哈内克曾拍出了那部让很多人为之动容的《爱》，一对老夫妇，原本温文尔雅，热爱艺术和音乐，但是妻子突然中风，一切都迅速坍塌了。再悉心的照料也无法抚慰老人的痛苦，她一次次暗示丈夫帮助自己解脱。最终，老人用枕头捂住了妻子的脸。他的痛苦无人能知，那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而是自己亲手断绝自己的希望，以便满足对方最后一点点对于尊严的渴求。
那是一种太高级又太残酷的爱意，我们不可能达到，而生活中我们也极少会遇到那么冰冷的抉择，更多的时候，我们所面对的都是琐碎的问题。我们能做的其实有很多，最小的事情如果可以做好，很多关系就都能更进一步。比如，不要替别人做决定；学会观察和体会对方的喜怒哀乐，而不是要求对方无条件迁就自己的情绪；用对方喜欢和可以接受的方式谈话和互动，而不是相反；不强迫、要择言、用温和的方式好好说话。
我们要对自己明确，
爱一个人绝对是需要学习和练习的技术活，
要学习如何去爱一个人，
而不是自以为是地认为正在爱着一个人。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连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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